(手机请访问 m.duxs8.com); (127)先生何以教我?
先生何以教我?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不由自嘲一笑,如今作为他孔明的弟子,还有什么金贵值钱的?曾经虽是书院的山主,但是现在戴罪被罚于镇守此方天地,就算是自己还喜欢教书,但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的学费,不过一年几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孔明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赵阳,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你是不愿意杀他的,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在考虑!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孔明笑道:“赵阳,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赵阳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徐山南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孔明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孔明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赵阳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孔明走在前边,微笑问道:“赵阳,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赵阳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爷爷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爷爷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孔明轻声道:“他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赵阳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孔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孔明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
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圣神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孔明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孔明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孔明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
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
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孔明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
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
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孔明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孔明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
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
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圣神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赵阳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孔明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徐山南,你肯定听不进去。
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孔明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徐山南和山南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孔明是刚去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也好,山南城少城主徐山南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孔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孔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喝醉酒的爷爷一样,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孔明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金城小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赵阳一脸茫然。
孔明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远,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紫霞仙、徐山南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赵阳默默记住了刘志远这个名字。
孔明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赵阳摇头。
孔明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
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孔先生说得太小声,赵阳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孔明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孔明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赵阳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孔明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孔明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孔明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孔明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孔明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孔明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孔明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孔明又问道:“孔明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孔明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孔明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叶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金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孔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孔明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孔明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孔明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陈,赵阳,你可愿意为陈家报恩,无论生死?!
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陈曹的那个陈字吗?”
孔明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成姓人,就像孔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赵阳必救之!”
天籁寂静。
孔明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孔明面露讥讽。
“姓赵”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赵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小巷的草鞋少年。
孔明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吴当归、萧律、赵顾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孔明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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