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遂在值房里,两个小吏在禀告公事。
东宫事务看似不少,可太子自顾不暇,哪里敢去插手政事。所以再多旳事儿也只是……无所事事,闲事。
“钟先生。”
史贵来了。
钟遂摆摆手,两个小吏告退。
“坐。”
史贵坐下。
茶水奉上,所有人都出去了。
“知了还没开始叫唤。”史贵指指外面。
“殿下那边如何?”钟遂问道。
史贵说道:“殿下今日精神还好。”
“左春坊那边如何?”
“新人有些桀骜,不过钟先生令他去送文书,这是一个好手段。”
“老夫不喜这等手段。”
“是,不过殿下艰难。”
“让那些人消停些,殿下这里的日子自然也消停了。”
“钟先生,许多事……身不由己啊!”
“从大唐立国伊始,一家五姓便在不断试探帝王,不断攫取权力和利益。时至今日,已然为庞然大物。老夫想问问,再这般下去,你等该如何?”
“钟先生,我等不过是自保罢了。”
“自保?再这般下去,帝王式微,你等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帝王就会决死一击。”
“钟先生此言却偏颇了,我等世家多年来从未动过那个念头。”
“此一时,彼一时。”
“若是如此,我等怎会坐视殿下困苦?”
“是陛下手段了得,让你等忌惮了吧!”
“钟先生,此言需谨慎,若是被陛下那边的人听到……”
“老夫心中无私,无惧!”
“可殿下呢!”
钟遂看着史贵,“你确信杨玄对殿下不满?”
“是。”史贵压低声音,“钟先生怕是不知晓一事,那杨玄在北疆时,与卫王亲密无间。”
钟遂眸色一冷,“果真?”
史贵点头,“咱们的人亲眼所见。”
钟遂摆摆手,史贵告退。
史贵走后,一个中年男子进来。
“如何?”
男子是太子宾客魏处,和钟遂交好。
名义上太子宾客比太子詹事品级还高,可太子詹事负责管理东宫一应事务,而太子宾客的职责仅仅是劝谏太子,以及礼仪。
看似地位尊崇,可如今的太子处境艰难,劝谏什么?
太子没事儿不出门,躲在自己的地方看书,礼仪更是一丝不苟。
所以,魏处这位太子宾客就形同虚设。
钟遂看了他一眼,“老夫试探了一番,一家四姓那边依旧不肯为殿下出头。”
魏处一屁股坐下,把双腿撇开,这便是箕坐,及其无礼。但若是至交则无妨,反而更增了随意和亲切。
“杨松成一边看着陛下在梨园中歌舞,一边看着殿下在宫中苦熬,他在想什么……老夫以为,他想静观其变。”
“那是他的外孙。”
“钟先生何必故作不知?所谓的外孙,在杨氏利益之前,也只得退到最后。”魏处淡淡的道:“杨氏一面想从中获利,一面舍不得出手相助,老夫时常在想,若是殿下有一日能如意,杨氏何以自处?”
“殿下就算是如意了,杨氏带着一家四姓,依旧是庞然大物,殿下能如何?”
“咦!如此,不管殿下成败,杨氏都安然无恙。”
“这才是世家长存之道,没有什么情义,有的只是……利益!”
魏处摇头唏嘘,突然问道:“新来那人如何?”
钟遂说道:“立场难说。”
“想骑墙?”
“老夫令他去送文书,这是敲打。韩石头那边的人会乐意给咱们这边的新人挖个坑,当然,要紧的是殿下祈福心不诚,被陛下呵斥……”
“殿下动一下便是错。”
“猫戏老鼠罢了。”
“何必如此?”
“他知,殿下知。”
“好吧!老夫最近在青楼流连忘返,那新人叫做什么?”
“杨玄。”
“刚出使南周归来的那人?”
“对,就是他。”
“那也算是个人才,何必弄进东宫这块污浊的地方。”
“你要知晓,对于上位者来说,能为我所用的才是人才。”
“是啊!所以这也是老夫不乐意再进一步的缘故。如今的太子宾客挺好,不管事,钱粮不少,时常还能去青楼转转,几首诗能换来佳人青睐,岂不快哉!”
钟遂看着他,“殿下艰难,你该勉力相助。”
魏处苦笑,“你觉着老夫能如何相助?”
钟遂叹息,“好像也不能。”
“你想说老夫无用只管说。”
“有用的不愿出手,能出手的却在旁观。”
“钟先生。”一个小吏进来,“韩少监那边派人来了。”
魏处叹道:“这是闹出大事了。你啊你,何苦坏了那杨玄的宦途。”
钟遂有些惊讶,“是了,此人年轻,却青云直上,想来少有挫折。韩石头那边的人出手坑他,他定然忍无可忍出手……罢了,老夫却做过了些。”
来人是个内侍。
“韩少监说,今日的文书送的颇为及时。”
说完,此人随即走了。
钟遂有些愣住了。
魏处却一拍案几,“去问问。”
有小吏跑了去。
钟遂蹙眉道:“怎么觉着韩石头这话中有话?”
魏处笑道:“还有些示弱之意,倒是奇怪了。什么梨园外之事?”
小吏晚些回来。
“杨中允大腿受创,正在值房处置伤处。”
钟遂屈指叩击案几,“打探一番……罢了。”
魏处说道:“若是被那边抓到错处,你说是打探,那边就能说是太子丧心病狂,想刺探陛下行踪,少不得殿下又要瘦十来斤作为赔罪。”
每次皇帝对太子大发雷霆后,太子总是会瘦十余斤,瘦成一道闪电。
“那杨玄……”
“静观其变。”钟遂说道:“令人去问问。”
……
清创,上药,再用干净布条绑上。
身边有人送来布巾,“中允,擦擦汗吧!”
是冯胜堂。
杨玄接过布巾,发现是冰的。
他多看了冯时堂一眼,用布巾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高越在边上有些不安,却不敢问杨玄。
钟遂那边的小吏再度前来。
“钟先生问杨中允,这腿是如何受的伤。”
……
梨园。
太子的祈福文章皇帝一眼都没看,甚至都没让韩石头念诵。
韩石头出来,把文书交给人处置。
“那二人呢?”
那两个被杨玄指控的内侍过来了。
“韩少监,小人无能!”
二人跪下请罪,周围的几个内侍都轻轻摇头。
有人低声道:“两个蠢货,坑新人竟然也能失手。”
“还划伤了新人的大腿,愚不可及。”
“看看韩少监如何处置他们。”
“晚些东宫传来新人被咱们这边坑害的消息,陛下怕是也会恼火。”
韩石头看着二人,淡淡的道:“一点小事也能失手,更是闹出了大笑话。咱若是不处置你二人,以后谁还会用心办事?”
二人面如死灰。
“每人十杖!”
二人抬头,喜不自禁。
一般来说,这等错处少说三十杖,十杖便是从轻处置。
韩少监果然厚道!
晚些,一个宦官寻到了韩石头。
“少监,十杖是不是太少了些,就怕那些人以后有恃无恐啊!”
韩石头看着梨园内,淡淡的道:“办砸了差事,咱恨不能把那两个蠢货活活打死。可若是如此,东宫那边会如何?他们会笑话咱们,乃至于笑话陛下。”
皇帝和太子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宫中人都知晓,若是有这个能力,太子绝对会弄死皇帝,千刀万剐不解恨的那种恨。
他回身看着宦官,“咱们的脸面能丢!可陛下的,万万不能!”
宦官心悦诚服,“少监高见。”
“此事暂时如此,不过你等要注意……”
“什么?”
韩石头平静的道:“撞人都撞出事来,咱以为并不简单。更古怪的是,竟然划伤了杨玄的大腿。”
宦官心中一凛,“少监的意思是……”
“弄不好这二人就被那边收买了。”
“这……”
“陛下身边一点差错都不能有。许多事……宁可错,不可放过!”
“少监高见。”宦官觉得这等稳妥和果断才是最好的处置法子……先从轻杖责,韩石头得了仁慈之名。随后悄然寻个机会出手,把两个蠢货处置了。如此,内部解决了两个可能的小问题,再无后患。
难怪陛下会如此看重此人!
宦官心中暗自称许,但想到一事,“少监,今日毕竟是伤到了杨玄,若是东宫那边闹起来,该如何?”
韩石头蹙眉,“此事看吧!”
他希望小郎君能偃旗息鼓,更希望钟遂能顾大局,为了太子压下此事。
……
值房内。
杨玄的目光从大腿的包扎处抬起看着小吏。
小吏再度开口,“钟先生需要知晓杨中允为何受伤。”
高越的眼皮子在狂跳,觉得要出事。
冯时堂双拳紧握。
杨玄看着小吏,开口。
“是我自己摔倒所致。”
……
“韩少监。”
东宫的消息传来。
“如何?”
“那杨玄说大腿伤处乃是自己摔倒所致。”
韩石头抬头看着天空,背负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握拳,“告诉众人。”
周围几个宦官束手而立。
韩石头缓缓走向梨园。
“谁再提及此事,宫中的枯井也该填埋了。”
……
下衙了。
杨玄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少阳院,对面是史馆。右转,左前方是门下省。
下衙的官吏不少,大伙儿看着瘸腿的杨玄有些好奇。
走到宣政殿前方左转,中书省下衙的官吏们从月华门次第而出。
中书侍郎周遵一出来就看到了准女婿瘸着腿的模样。
杨玄也看到了老丈人,赶紧过来行礼。
“如何伤了?”老丈人看着有些恼火,“才将来了东宫就受伤,不稳重。”
“是!”
老丈人说什么你别硬扛,他念及闺女自然会软和下来。
果然,话锋一转,老丈人问道:“在左春坊如何?”
杨玄在这里说了老实话,“那是个烂泥潭,同僚们心思各异。”
“嗯!”周遵淡淡的道:“你在那里只是过度,不群不党即可。不过莫要过于清高,更莫要把你在北疆的那等手段用在此处,会成为众矢之的。”
“是。”果然,闺女还是管用。
“腿如何伤了?”
“小玄子,老丈人关心你的腿啊!不过只要不是第三条腿伤了,老丈人都不管。”朱雀快活的道。
“今日去送文书,在梨园那边发生了些意外。”
周遵眯着眼,“没说吧?”
“都没说。”
“好。”
出了皇城,周遵才问道:“可要紧?”
“耽误不了你嫁姑娘!”朱雀桀桀大笑。
“不打紧,几日就好了。”
“好。”
周遵回到家中。
更衣,沐浴,随后去了后面。
天气渐渐热了,周勤换了个住所,很是凉快。
他坐在榻上,就穿了一件单衣,惬意的道:“什么冰都不及风。”
“阿耶。”周遵行礼。
“今日如何?”
“还好。不过杨玄那边却出了岔子。”
“哦!谁?东宫那些人?”
“是梨园那边,他大概是被刁难了,腿也伤到了。”
周勤冷笑道:“那对父子在宫中你来我往,皇帝忌惮的是太子身后的一家四姓,可咱们势大,他能如何?”
“太子就成了他和咱们……主要是和杨氏较劲的渠道。”
“对。”周勤轻蔑的道:“杨松成也不要脸,看着外孙受苦无动于衷。”
“可皇帝更不要脸,用自己的儿子来作伐,羞辱杨松成。”
“要脸的皇帝都死的早。”周勤告诫道:“你回头告诉他,莫要掺和梨园与东宫之间的暗斗,牛打死马,马打死牛,都是李家之事,咱们看热闹就好。”
“是。”
周勤干咳一声,“今日天气真是不错。”
周遵顺口道:“是啊!风和日丽。”
边上的老仆忍不住翻个白眼,心想现在外面可是阴天。
周勤干咳一声,“这般好的天气,该弄些美食。”
“晚些便令厨下弄。”
“有了美食岂能无美酒?”
“阿耶!”
“弄了来。”
“阿耶,你那病情要少饮酒。”
“阿宁说是少饮酒,没说不能饮酒。”
“可你昨日才饮过。”
“昨日老夫作了一幅好画,饮酒庆贺,今日乃天气好,老夫心情愉悦。”
“阿耶!”
“逆子!再不拿酒来,老夫便怒了!”
周遵苦笑,“回头再让阿宁诊治一番吧!”
周勤摇头,“罢了,阿宁动辄针灸,老夫老了,熬不住扎针。”
周遵幽幽的道:“过一阵子阿宁就嫁过去了,您再想扎针,就得去杨家请人。”
周勤一想不禁大怒,脱鞋就准备抽人。
一个管事进来,大抵是见惯了这等场面,依旧面不改色的禀告道:
“阿郎,郎君,太子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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