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个娘子来养家

(手机请访问 m.duxs8.com); 要讲宋好年的身世，须得从数百年前说起。

辽、金相继侵宋，崖山一战，陆秀夫负年幼的皇帝跳海，千里江山被蒙古人的铁蹄所践踏，宋理宗的尸身被杨琏真迦倒悬于陵前树林中沥取水银，头骨成为番僧水器。

蒙古人不事生产，中原再肥美的土地于他们而言不如草场，最精致的文明也可轻易打碎，世上最勤劳的百姓在他们心目中不如牛羊。

九十年后，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各路义军纷纷起兵，最终由太祖高皇帝定天下、建国祚，号曰大明。

信王道：“我太祖高皇帝，为子孙定下字辈，成祖一脉到你这一辈，恰是一个‘慈’字。”

忆起数百年风云变幻，信王清隽秀逸的脸上现出一丝峥嵘，“帝位世代传承，到今上这里，已是第十六位皇帝。”　　“皇兄曾有三子三女，皆尽夭折，怀冲太子、怀悼太子、献怀太子，永宁公主、怀宁公主、三公主，竟无一人存活。当时我与王妃新婚，她头胎便是龙凤双胎，你的兄长与长姐出生后，皇兄便过继他们

为太子、公主。”

宋好年点头，难怪信王世子是三弟慈炯，他来这么久，还未见到长兄，原来他便是当今太子殿下。　　信王道：“那时你母亲极为不舍，我也不舍得新生的儿女，然大明无太子，国祚便不稳。皇兄与我道：‘皇明三百年基业，不能亡于你我兄弟之手。’他是我的长兄，当日光庙在东宫，多亏皇兄庇佑，我

才能顺利长大，他的恩情我不能有片刻稍忘。我便忍痛，将一双儿女交与皇兄。”

宋好年心想，若要他把如真过继给柳义，他也会痛彻心扉。

“你母亲十分难过，为补偿她，不过一个多月，就又有了你。”当时御医极力劝阻信王与王妃，才生过孩子的妇人尚未复原，不可那么快有孕。

但被悲伤冲昏头脑的周王妃不肯听劝谏，而信王只想补偿自己的妻子，于是她再次怀孕。　　“几个月后，叛贼围攻京城，我在京城被围前将你母亲送出京，派人护送她前往南京。”几十年前的事情，至今历历在目，信王想起当日皇兄对他说：“你与王妃一道去南京，带上太子和公主，若朕不幸

殉国，太子便在南京即位，你任监国，大明不能亡！”

他是最受宠信的亲王，天子尚守国门，他如何能临阵脱逃？年轻的信王心想，若定有人要殉国，他便为社稷而死，换皇兄一线生机。

信王强行留在京城，连太子也没有让王妃带走，信王妃只身上路，又惊又怕之下，在天启九年十二月初三，于白水县提前产下信王第二子朱慈煊。

这个孩子在母腹中便不甚强健，几次濒临流产，险险生还，他出生后信王妃元气大伤，只能将照看孩子的事情交给娘家父母。

孰料那周奎夫妇竟是没有心的人，他们丝毫未曾对烜哥儿上心，待王妃休养过来能够照看孩子，他已奄奄一息。　　“你‘薨’后，你母亲几乎哭瞎，这些年来，她每日每夜都忘不了你，年年在大相国寺为你烧香、念经祈福，我求皇兄将白水县改名为太平县，减免太平县赋税，只为你葬在那里。我们儿孙满堂，但始终

未曾忘怀你。”

信王慈爱地看着宋好年，“烜哥儿，你还活着，我很高兴，我与你母亲都很高兴。”

实际上，在获悉烜哥儿还活着那一日，信王冲进紫禁城告慰祖宗，他从未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祖宗：定是他们在冥冥中护佑着烜哥儿，使他平安长大，顺利归来。

信王歇口气，继续对宋好年道：“你问我为何流落宋家，锦衣卫千户陈彬送来极详尽文书，我说与你听。”

信王与周王妃之子朱慈煊“死去”那日，白水县青柳镇农妇朱氏才出生不久的儿子也一病死去。

朱氏往乱葬岗扔她儿子尸体时，看到一个红色襁褓，上头彩绣辉煌，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富丽。

朱氏上前解开襁褓，想把这东西带回去给自己将来的孩儿用：穷人不讲究晦气，大不了回头请个神婆驱驱邪。

不料朱氏才一动，那襁褓里婴儿发出细细哭声，他竟在断气一日后，又幽幽转醒过来，哭声细小如幼猫。　　朱氏左右看看无人，又翻翻襁褓，看到婴儿颈间挂着一只温润的龙纹白玉佩。她鬼迷心窍，抱起襁褓与孩儿家去，回到家中，给这个孩子换上她死去儿子的衣裳，对外宣称她的儿子没死，只是病得厉

害。

周王妃派人寻找烜哥儿的尸身，也曾找到牛氏，但牛氏舍不得那块玉佩，舍不得那件华贵的襁褓，她悄悄把东西藏在灶膛里，除了宋老汉，谁也不晓得宋家二儿子就是贵人在寻找的那个孩子。

几年后，襁褓先出现在宋好节身上，后来宋秀秀也曾穿过。那块温润洁白的龙纹白玉佩，被说成是宋好节自娘胎中衔下，是他有福气的明证。

从小到大，宋好年见过那块玉佩无数次，却从未想过那会是他的东西：宋老汉与牛氏待他，如同养活一头小牛犊，只等他长大就要他耕地种田，老来杀他吃肉剥皮。

堂堂高皇帝的血脉，凤子龙孙，竟因一介农妇的贪婪无知流落民间将近三十年。　　后来陈彬查得清楚，若不是宋好年自己心思正，早在十多岁时，他就可能随人学坏。那宋老汉与牛氏害怕宋好年的亲生父母找来，越害怕，便越要折磨他，不给他饭吃且是小事，日复一日的打骂令信

王一度想将那对夫妇千刀万剐。

宋好年紧紧抿着唇，半晌才道：“我原还道，养恩也是恩，他们好歹养我一场，后头虽为她亲生儿子要陷害我，我也没想拿他们怎样，没成想他们竟……”

信王心道：若不是他们养你一场，你平平安安长大，无病无灾，此刻他们早被剥皮楦草，挂在太平县城门上示众！

诸侯之怒，百里焦土，只有牛氏这等无知蠢妇敢于挑战一位亲王的权威。若不是信王碍着她是宋好年养母，岂容她活到如今？

宋好年听罢自己身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啥，半晌才叹口气：“这样情形，你老还能寻回我，当真是我运道好。”

当日他机缘巧合救下王金，王金即刻报与王府，信王亲自向皇帝借锦衣卫详查。陈彬从宋好节手中骗到玉佩，拓下花纹寄往京中，由信王妃身边嬷嬷亲自辨认是否当日那块玉佩。

因玉佩在宋好节身上，宋好节年纪又与朱慈煊对不上，陈彬明知极可能是牛氏抢夺宋好年的玉佩与宋好节，苦无证人证据。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不查到水落石出，他绝不敢轻易下结论。

谁知宋好年买玫瑰花苗，又被玫瑰庄园陆管事瞧见面容，那陆管事乃东宫陆侧妃一系，以为锦衣卫在布置与东宫有关的阴谋，一纸书信送到东宫，又给陈彬造成不少阻碍。

信王将其中关节隐瞒不提，只是道：“我儿平安归来，我此生再无遗憾。”

信王身边侍立一面白无须的老者，闻言笑着凑趣：“今日哥儿回府是喜事，王爷休要作此颓丧语。将来哥儿儿孙满堂，王爷还得看着重孙子进学才好。”

信王笑道：“你这老货！”对宋好年道，“这是我身边王大伴，你能回来，他儿子功不可没。”

宋好年便知这生得颇为清秀的宦官便是信王身边第一内官王承恩，他作揖道：“多谢王公公，多谢王大叔。”

慌得王承恩连忙请罪：“犬子无状，如何当得起殿下称呼？”

信王柔和的目光落在宋好年脸上，只是看不足，宋好年活了快三十年，自己都有儿子的时候，头回得着父亲疼爱，给他老人家看得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

信王示意王承恩捧上一物，宋好年定睛一看，正是宋好节从小挂在颈间那块白玉佩。

信王道：“这是你那枚玉佩，已细细清洗过，残破之处也已补上，今日还给你。”

宋好年接过玉佩却不戴，信王顿时微微蹙眉：这孩子，竟还不肯接受自己身份么？

一时信王世子进来道：“父王，为兄长接风的宴席已备好。”

信王笑道：“走，我们接你娘和媳妇去。”

父子三人到偏厅，见如真已经醒来，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去抓周王妃身上饰物。百合急得不行，生怕他抓疼王妃，不住将他手挪开。

信王妃浑不在意，笑眯眯地逗如真：“真哥儿喜欢祖母呀？祖母也欢喜真哥儿。”说着便叫身边侍女开箱，“去取那个嵌红宝的项圈来，小孩子爱鲜亮颜色，给咱们真哥儿玩。”

白玉佩早在宋好年手里暖得温热，他对信王妃道：“这小子手劲大，仔细他揪住你老耳坠子。”

说着接过如真，把玉佩挂道他颈间：他的东西，原就该都给他儿子。　　信王与信王妃互相看看，目光撞在一处，历经二十多年苦痛折磨后，齐齐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