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钜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他打算去问问母亲张夫人的意思。
到了张夫人处,张夫人正在看礼部送来的画卷。装画卷的匣子就随意摆放在桌上,她好象还不知道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
见儿子来了,张夫人笑吟吟地招他近前:“过来瞧瞧这些画像,哪一位闺秀你瞧着喜欢?”
高钜斜了那匣子一眼,凑上前去,胡乱扫了画卷几眼,发现这些画都画得非常精细,画卷一角还注明了画上闺秀的姓氏与家世,有几个的父亲官位瞧着竟颇为眼熟。他有些意外:“这些画卷……不是新画的吧?”
张夫人叹了口气:“你也看出来了吧?难为礼部怎么找出来的。这些都是先前朱丽嫔为儿子挑媳妇时画的,这几位闺秀的年纪都大一点儿,原是冲着侧妃位去的。朱丽嫔那个女人虽然可恶,眼光倒还不差,挑中的这几个女孩儿,都长得端庄秀丽,家世也好,品学俱佳。虽然她们的家族如今都败落了,父兄叔伯的官位也不保,但好歹不曾落到抄家流放的境地。她们的教养都是极好的,比随便从外头的小门小户里选人强得多。咱们母子如今都这样了,也没必要挑剔人家的家世,只要女孩儿人品好,知道照顾人,也就足够了。”
高钜冷冷一笑,抽出了一卷画:“这一个……怎么也被礼部送上来了?他们先前没挑过么?”
张夫人一瞧那画上女子的姓氏家世,竟是钟家嫡长女,也就是已故广平王妃钟氏的内姪女,顿时吓了一跳:“怎么把她也算进来了?她不是早就许了山阴侯的么?先帝已下过旨意的。”
跟着高钜前来的黄公公上前看了一眼,回禀道:“夫人,此女原被朱丽嫔定为山阴侯侧室,山阴侯被贬后,婚事作罢,又另聘了方家的三姑娘。后来方家三姑娘死了,山阴侯要守先帝的孝,婚事也无人提起。眼下钟家因罪败落,合家回乡去了,这钟氏女似乎是出了家,带发修行呢。想来是礼部疏忽,见她年纪稍长,便随意将她的画卷也掺进来了。”
张夫人这才明白,笑道:“在瀛台住了这许久,外头的事我都不知道呢。”随手就将钟雅致的画像放到一边去了。她才不会让儿子娶差一点就做了他堂兄的妾的女人。那让她觉得是对她儿子的一种羞辱。
张夫人又展开了别的画卷给高钜看,让他仔细挑一位看得顺眼的。哪怕是年纪多相差几岁也不打紧,反正他还要守父孝,得过两年才能成亲呢。其实皇帝提早这么多就为高钜择妻,她还是挺惊讶的,却并不反对。
高钜哪有心思看这些?随便扫了两眼,就命屋里侍候的人都出去。张夫人惊讶极了,笑道:“这是做什么?男大当婚,在母亲面前,有什么可害臊的?”
高钜苦笑:“母亲先让他们都下去吧,儿子有话跟您说。”
张夫人面露疑惑,依言将人都打发出去了,只有黄公公留了下来。
高钜对他说:“你也出去。”黄公公愣了一愣,弯腰一礼,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高钜便在母亲惊讶的眼神里,将怀里的书信拿出来给她看。
张夫人只看了信的开头,就飞快地将它丢了出去,活像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别理他们!别信他们的话!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钜连忙将信拣了回来:“母亲,您仔细瞧一瞧吧,儿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什么好瞧的?”张夫人冷然道,“这种东西,很该直接交给外头守卫的人,让他们呈给皇上御览才是!”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这是哪里来的?”
高钜只能将黄公公的话说了一遍,张夫人脸色都白了:“方奕山?你是说每日来给我们汇报礼部办事进度的那位方大人?他竟然是那些人的同伙?!”她越想越害怕,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腕:“快把东西交上去!让皇上治他们的罪!若让皇上从别处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又瞒着不提,皇上一定会降罪于我们母子的!”
高钜迟疑地看着张夫人:“母亲,这些人都是父亲仅存的心腹,您……真要将他们交给皇上么?那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们早就该死了,能苟活到现在,已是他们的福气!”张夫人对亡夫的这些心腹一点好感都没有,她警惕地看向儿子,“钜儿,你该不会听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吧?那些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从前你父亲还在时,我才是你父亲的正妻,你才是你父亲的嫡长子,也是朝廷钦定的世子,可那些人从来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你好好想一想,他们的人每次进府,有来见过我们母子么?又可曾见过田氏和她的儿子?!”
高钜脸色变了,他想了起来。父亲手下的人,无论是明里的人手,还是暗中的爪牙,都只把他那个庶弟当成是未来的主人。至于他这个病秧子,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心中生出怨忿,也想将那封信丢了,可是一想到信中所言,又犹豫起来。
对自由的渴望始终纠缠着他,令他迟疑,不知是否该放弃这一线希望。
张夫人看着儿子的表情,脸色也变了:“钜儿,我知道你想出去,可是眼下你万万不能犯糊涂!皇上的皇位已经坐稳了,你出去了也做不成什么,可跟那些乱臣贼子混在一块儿,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困在瀛台,虽然地方小些,可好歹还有体面。若是你也做下了谋逆之下,就是自寻死路了!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出了事,叫母亲怎么办?”
高钜忙道:“母亲不必担忧,儿子并不想谋逆,儿子……”他顿了顿,“儿子只是想带母亲离开这里,等出去了,儿子自然会收服那些人,远走高飞,到一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
张夫人苦笑着摇头:“不可能,等你真的出去了,落到了那些人手里,就由不得你了。你不想谋逆又如何?他们打着你的旗号做了事,罪名还不是要算在你头上?真被朝廷拿住了,你还是一个死。”她肃正了神色,郑重对儿子说:“钜儿,你不能相信他们。若你真的决定要跟他们离开,那我宁可先吊死在这里!也省得看着你日后身首异处。”
她是不可能离开的,不但因为信不过颖王的人,也因为她身后还有娘家。张家人涉入谋逆不深,只是丢了官职,却保住了身家性命,如今低调度日,并不难过。可要是她跟着儿子逃走,又或是放纵儿子独自逃离,她固然难逃罪责,张家人也会遭受池鱼之灾。她不能这么做。张家生她养她,将她嫁给了一位亲王,还没真正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只平白受人轻视,就被她连累得丢官去职。她怎能再做出伤害他们的事?
高钜见母亲坚决不肯,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忍痛听从了母亲的意愿。他下令外头的宫人拿火盆来,黄公公亲手捧了个火盆进去,就看到他迟迟疑疑地,将信丢进了火盆里。
黄公公惊讶万分,再看向张夫人,见她一脸满意的模样,心中明了,只得重新低下头去。
张夫人嘱咐儿子:“你既然不肯将此事上报,那就当作没发生过。只是那方奕山,我们不能再见他了。”高钜点头,就让黄公公去向守卫们传话,拿了钟雅致的画像做借口,说方奕山做事马虎,让礼部今后不要再派他来了。
张夫人很满意,但见儿子无心挑选画像,就让他回房去休息。她没想到,一出屋子,高钜就叫过了黄公公:“先别忙着传话,等我……等我写一封信。”
黄公公眼中一亮,忙压低声音问:“公子是想瞒着夫人行事?”
高钜却摇了摇头:“母亲不答应,我也不可能将母亲丢下不管。你……你就照着我方才说的去做吧,若方奕山过来赔罪,你就悄悄把信给他,让他们赶紧离开京城,不要再想别的了,免得误人误己。若是他不来,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黄公公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低头应下了。
话传出去不到两个时辰,方奕山果然过来赔罪了。他其实不想来的,他恨不得不能来呢,可是他顶头上司骂了他一顿,责令他过来赔礼,他也只能依从了。张夫人自然不会见他,高钜也没见,倒是黄公公出来传话时,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让他心惊肉跳。
匆匆出了宫,他躲在马车厢里,才敢将那东西拿出来瞧,原来是个纸团儿。上头是高钜的笔迹,讲的也不过是让亡父的旧属尽快离开京城,一应产业、财务都任由他们处置,当作是他们多年辛苦的奖赏,往后好生过活,不要再提信中所提之事了,云云。
方奕山重新将纸团成团儿,露出了苦笑。颖王世子竟是位超脱的主儿,还真是让人庆幸,只是这样的回答,能让那些人满意么?
回到家,他将纸团儿小心藏在了书房暗格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系颖王那帮死士,但他总不能天天揣着这东西去衙门吧?他就这么一边发着愁,一边离开了书房。
他哪里知道,当天晚上,这团纸团儿里的内容就被人呈到了皇帝面前。皇帝看着,露出了微笑:“王婶当真深明大义,识大体,顾大局。有她管教钜弟,朕也能放心了。”却命人加紧了瀛台一带的防卫,以备万一。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张夫人与高钜见没有人再送什么书信来,心中稍安。而另一方面,方奕山一直没能等到故友出现,心中却越发焦躁不安。转眼就到了方家大姑娘方慧珠下定礼的日子,方家嫡支大宅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方奕山听着隔壁宅子里的喧闹声,只觉得心下烦闷。
方慧珠下定,本没有赵琇什么事儿。但方家夫妻感念赵琇提点的恩情,又见她与自家小女儿交好,便由方太太出面,请了赵琇过来吃茶。
赵琇刚刚结束了祖父的祭礼,才歇过一口气来呢。老郡公的祭日因做了百日法事,本来是想做大一点儿排场的,但碰上山西地震,张氏与孙子孙女一商量,便把做排场的银子拨了一半去外城赠药施粥做善事,为老郡公积阴德。受到周济的贫苦人心里都念叨建南侯府的好,时时称颂老郡公生前的功绩,张氏听了就满足了。祭礼当日广平王父子都在宫里,没能亲身来参加,却派了新上任的王府长史与王府总管一道来拜祭,她也非常感激。如今她就在自己院子内特地为老郡公与儿子、儿媳所设的小佛堂里,每日念经祈福。
赵琇忙完了事,就闲下来了。她实在不想被祖母叫去一块儿抄经念佛,想着也有日子没见方仁珠了,等方仁珠随母去了其父任上,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自然应该趁着如今都在京里,多见几面,于是便禀告了祖母,又与兄长打了一声招呼,意思意思地备上一份贺礼,到了正日子,便穿戴一新,带了随从,坐着马车,直往方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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