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得在这破地方猫多久?”
朱氏收回视线,转望别处。
实则从哪里看出去都是一样的,空且黑暗。
“还要委屈主子再等上半刻。马管事她们眼下还没绕到那条岔道儿呢。”青衣恭谨地回道。
朱氏点了点头,神情微显不耐:“话是这么说,只你当真有把握?”
她弯了弯唇,笑容淡薄得如同她呼出的热气,风一吹,便散得个干净。
“不是我瞧你不起,实是这来来去去地就你一个,我不放心。何以那几个到现在还不现身?”
朱氏启唇问道,伸手掸了掸裙角,忽尔瞧见自个儿干瘦如鸡爪的手指,她立时如触电般转开视线,手亦缩回了袖中。
青衣谦卑地俯低了身子:“回主子,他们对庄子不熟,已然跑到东头儿去了。不过婢子才给他们发了暗号,约定了子时一刻在墙那边汇合。”
朱氏“嗯”了一声,锁眉不语。
今夜灾害“贼人”,实则是向采青安排的。
朱氏对此并无疑意。
那“贼人”入庄的时辰,与青衣预估的一般无二,且青衣提前作的那些准备,亦逐一应验。
若非如此,朱氏也没那个胆子往田里躲。
“出了庄子便回城么?”安静了片刻后,朱氏又问。
这已是她不知第几次提及此事了,委实是事关重大,不问仔细了,她不放心。
青衣的语气倒没那般肃杀,仍旧是轻轻柔柔若一汪清泉:
“是的,主子。如今城中突然起了兵事,府里乱得不成,王爷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的,王妃回去就能替王爷解后顾之忧。”
虽说是婢仆,她言辞却颇文雅,显是向采青调理有方。
朱氏却是没去管这些,只忧虑地问:“你方才也没说清楚,怎么好好儿地就起了兵事呢?”
“主子,这个婢子也闹不清,向妈妈没告诉婢子。”青衣低声道。
朱氏目注她片刻,解嘲地一笑:“罢了,你一个小丫头子懂得些什么,我也是糊涂了,竟来问你。”
她摇了摇头,似深觉自己可笑。
青衣扶地的手蜷了起来,仿佛颇为窘迫。
朱氏也没为难她,转而问及别事:“我这么突然就回去了,王爷若问起来,又当如何?”
青及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立时回道:“回主子,王爷若问起来,主子尽可以说是为了躲那几个贼逃回来的。这事儿满庄子的人都能为主子作证。”
言至此,她终是抬起头,却也没敢直视朱氏,只垂着眼睛道:“到时候,只求主子看在婢子这点儿微末功劳的份儿上,给婢子指条明路,婢子也就知足了。”
真真是个伶俐的,明着讨赏竟也不让人生厌。
朱氏拂袖笑道:“这你放心,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面说话,她一面作势低眉,籍此掩去眼底的杀意。
都说智多折寿,聪明人总是活不太长的。
她迢遥地想着,唇角又勾了起来。
“婢子谢过主子。”青衣深深地弯下了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喜意。
“有功当赏,这是你应得的。”朱氏和颜悦色地说道,又故意问:“时辰可到了不曾?”
青衣自怀中掏出一块金表来,凑近看了两眼,点头道:“主子说的是,这会子走过去,也就差不多了。”
朱氏一笑:“嗯,那咱们就走罢。说起来,这金表字儿太小,我总瞧不清,给了你倒是正好儿。”
青衣忙又俯身:“婢子谢主子赏。”
朱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今儿这金表是她赏的,到了明儿,这金表许就成了恶奴偷去的也未可知。
她低嗽了一声,道:“走罢。”
青衣忙应是,趋前将她裙角的雪皆拍干净了,又将那布帚换系在自己身上,方扶着朱氏转出了草垛。
此时已近子夜,雪越发下得紧密,北风低咽着掠过旷野,偶尔传来“噼啪”几声,却是干枯的麦杆儿被风吹断。
因怕灯烛引来旁人,故二人并未挑灯,只相携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没过多久俱是身被白霜,朱氏兜帽上的碎雪不时往下掉,似珠串儿断了线,扑簌簌遮住视野。
朱氏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将帽子翻开抖了抖,顺带歇歇脚。
青衣侧身替她挡着风雪,讨好地道:“主子再忍忍,上了大路就好些了。”
朱氏重新将兜帽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妨事的。”
只消一想起回府后的诸般风光,她便心头火热,再思及那心腹大患已然身死,她越发什么都不怕了。
一念及此,她忽地想起件事来,猛地拉了青衣一把:“对了,你上回给我看的那……那样东西,可处置掉了?”
“主子放心,那玉珮婢子一早就砸了,渣子也全都扔进了庄外河里。”青衣声若蚊蚋,边说边往四下看,似生恐被人听见。
朱氏放下心来,又切切叮嘱:
“到底那贱种身死的消息还没传进京呢,他贴身之物断不能教人瞧见,你回去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若有,便一并处置干净了。”
青衣恭声应下了,扶着朱氏拐上了大路。
接下来,朱氏也不记得走了多远、拐了几个弯儿,只知那风一个股脑往人身上钻,她整张脸都木了,手脚更是冻得没了知觉。
所幸青衣终是停下了脚步,说道:“主子,到了。”
朱氏如闻纶音,心里一松,那脚下便是一软,险些不曾摔倒,幸得被青衣扶住了。
“让子主受苦了,都是婢子的不是。”
青衣请罪道,像是十分内疚。
朱氏拍了拍她的手,干瘪的脸上堆出笑来,瞧着有些瘆人:“罢了,出去再说。”
语罢,她又转首往四下瞧。
高大的青砖墙下,堆着人高的一堆方砖,风势到此处变得小了些,不复方才那般地刮骨刺心。
一眼扫罢,朱氏便转向青衣,问:“就是这里么?怎么出去呢?”
“主子请随婢子往这儿瞧。”青衣提步行至砖堆边,伸手向里指了指:
“这堆砖的后头是空着的,刚好能容一个人过去,那边墙又破了个大洞,从洞里出去往南走一小段儿,就是官道,马车便在路口候着呢。”
“是么?我瞧瞧。”朱氏只听得两眼冒光,快步走了过去,青衣顺势往旁退了两步。
朱氏便凑在那砖堆边探头看去,果见这砖堆与院墙间空了一块,形如夹道一般,那墙上的大洞更是清晰可辨。
她登时大喜,笑道:“这倒是个巧法子,待咱们出去了,只消把这从外头砖推倒,墙洞便又堵上……”
话声未了,心口忽尔一凉。
刹那间,冷风灌了进来,将她腔子里的那一口热气冻住。
她缓缓低头。
胸襟处,现出了一截雪亮的刀尖。
“王爷叫婢子给王妃带句话儿。”
温热的吐息和着低语喷洒在耳边,却终是暖不进朱氏冰冷的胸臆。
她两个眼睛张得极大,表情凝固在了方才震惊的那一刻。
随后,她便觉出了一种尖锐的痛,目之所及,是蛇信般缩回的艳红的刀尖儿。
“王爷说:死了的王妃,才是好王妃。”
青衣的声音正渐渐迢遥,仿似她这个人并不在此处。
朱氏觉出了心口的冷。
从前,她也时常觉得心冷,似被什么东西洞穿。
而此际,那心底的空洞,已然再也无物能够填满。
她听见了自己倒气的声音。
“呃……呃……”
难听的、如同鬼物低嚎的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
然而,雪片和着风灌进喉头,将她仅存的那一点温热攫去,她觉出自己正被一些松软而又冰冷的物事包裹。
好一会儿后,她才明白,那是地上积雪。
夜浓得化不开,看不见天空,唯笔直的青墙切进视线。
“再告诉王妃一句话吧,婢子实则已经死了。”
寒瑟瑟的语声,刻骨地苍凉。
朱氏恍惚间听见了一声轻笑。
“在婢子还是个活人的时候,婢子叫红菱。”
厚重的夜幕沉沉落下,压进朱氏的眼底。
她睁着眼睛,目中的生机与飞雪一同渐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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