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踩了老祖宗的坟头,即便换做平民百姓也会和人拼命。更被提这是世家中老祖宗的衣冠冢了!
这虽是衣冠冢,可在那些固守世家地位和体面的人看来,怕是比皇陵还要重要。
所以你这都跑到老祖宗坟头散步来了,这不欺人太甚么!
雪白胡子头发的老者又气的拍椅子,而他左手旁那个矮小丰润,天生一双笑言,说话一说三笑的老者此时又开口说,“大哥勿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也只能忍忍作罢。”
不忍还能如何?
徐士衡来者不善,这是盯上他们家积藏了。
他们比丽家好些,没有出个贪图祖宗财富的不孝女;可通州府总共就这么大地方,要距离通州近的,又适合藏宝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地方。
他猜到依照徐二郎的能耐,迟早有一天能寻到族里藏着的金银,可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快。
密室中另一个至始至终没开口的容长脸老者,此时开口说,“大哥勿恼,三弟也不要说那些丧气话。徐二郎能找到丽府的库房,是因为有内贼带路,可他将咱们府上的金银也寻到,这就有些不寻常了。莫不是咱们村中也有小子生出了别的心思?”
一双笑眼的老者说,“那不能。祖宗的积藏太过重大,涉及到我们盛家的根基。这事儿只除了几个死忠老仆,已经两个儿孙,其余人再不会知道了。”
“那这徐二郎是如何来的此地,如何去的坟地?难道真是心血来潮,过来游玩?”
这话噎的笑眼老者无话可说,因为他也知道徐二郎此来不善,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过来散步的。怕是真接到什么消息,知道这里有什么猫腻,趁夜过来打探的。
可这透信过去的人到底是谁?徐二郎又是通过何种渠道得知的这件事?这事情查不清楚,他们下一步不好行事啊。
这老者叹一口气,就道,“如今当务之急,不是寻找内鬼,不是探求徐二郎的消息来源,该是咱们府里的那些积藏才对。”
这三个老者当真就是盛家的子孙。
当然,在江集村,他们不姓盛,他们姓江。而这江集村,说到底里边全是盛姓的子孙。只是此事由来已久,事关重大,知情的就那么几个而已。
说起江集村姓“盛”的由来,还得说起让盛家成为世家的那位老祖。
那老祖不是一般人,担心世家势大迟早一日会被清算,未免到时阖府的儿孙都折在里边,便不动声色的迁出一支,以防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灭家之祸。这一支就以逃难者的来历,隐姓埋名在通州城郊落了脚,并随着娶妻生子,儿孙众多,形成了这个江集村。
当盛家早先的藏宝地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舍弃,要重觅新的藏宝地时,盛家那一代家主将目光投向江集村所在的地方。
江集村中都是盛家儿孙,百年来没有外人落户;江集村距离通州较进,运输方便,且方便他们监督。出于这两个原因考量,新的藏宝地就定在了江集村。
但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那就是江集村虽与盛府是一个祖先,但早先在江集村落脚哪位老祖,论理已经出了五服,与现任盛家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疏远了。他们连“一支人”的说法都勉强,又怎能安心无忧的将此事交付到这些人手中?
自古财帛动人心,连亲兄弟都能因为一点家产打的你死我活,他们又怎能放心的将老祖宗积累百年的财富,托付给外人?
之后盛家想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便是将盛家主的幼子过继到江集村老祖家中。作为交换,那老祖唯一的儿子被安排了较好的前程,科举出仕去了。也是从此时起,每一任江集村村长的子嗣,都会在盛家的帮扶下科举出仕,至于出生在江集村村长家中的儿孙,则会被换成当代盛家的嫡出子弟,以此来保证盛家对江集村的绝对掌控权,对金银的看护权。
江集村有金银一事,除了村长以及几个心腹外其余无人得知。而这一任的江集村村长,正是当代盛家家主的同胞兄弟。至于他身边两个兄弟,都是出自盛府的嫡亲的堂弟。
他们自小被家族洗脑,要为家族死而后已。可即便满腔为盛府出生入死的心思,在看见其余兄弟打着世家的幌子,在州府呼风唤雨,而他们只能龟缩在小小的江集村中,隐姓埋名的做个普通农夫,这种落差,当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好在他们也就在外的身份是农夫,内里其实享受的还是盛家嫡子的待遇,甚至因为他们的付出,他们所得到的,远比呆在盛家的那些儿孙还要多。
这多少抚平了他们心中的戾气,但他们对于顶着盛姓,光明正大的走在太阳下,被众人畏惧敬仰的事情依旧非常执着。他们打心底里觉得,只是在宗祠宗祠中祭拜过先祖,只是把他们的名讳记载在族谱上,这并不能证明他们是盛家的子孙一样。不能让外人看到他们的风光,认可他们的身份,不能和那些世家子一样骑马游街,夜行三千里狂歌,有世家女与贵子相伴,就好像锦衣夜行,让他们心中发虚,没有底气。都说越是得不到,越是执着成魔,可惜还没给他们成魔的机会,世家就在一夜间下了大狱。
世家罪名累累,所犯下的恶业滔天,在陛下忧心惩戒的情况下,世家俱都难逃一死。
此时这几个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世家子孙,到不知道早先家族祖宗对他们的安排究竟是好是坏了。
好的一方面,只要事情不败露,他们肯定能逃过一劫。之后守着诺大的财富,指不定还能让儿孙们东山再起。届时他们功德无量,后世子孙再提及他们,指定赞美之词多如海水,他们这一辈子也算活的值得。
可若是坏处……看到家族在一夜间倾覆,盛家从高高在上的世家,变成人人可踩几脚,可唾骂几声的罪民,那种落差,不是人人都能受的了的。
这时候他们到宁愿跟着长辈们共赴黄泉;这时候,活着才是真难。可他们却必须得活下去。
发须全白的老者身上与生俱来一股狠劲儿,他听到兄弟问藏着的财宝该如何处置,面上就露出狠笑。
这模样,明显是想鱼死网破的。
老二心里叹息一声说,“大哥,徐士衡不是一般人,咱们对付寻常官员的手段在他身上许是不起作用。”况且如今他们手上也没有几个的用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不方便。
老三道,“难道就这么干等着?徐士衡今天来许是探个究竟,但等他下一次来,指不定就是掘尸刨坟!”
还有比掘尸刨坟更大的羞辱么!一时间三个老者面上都有些扭曲。
“怪只怪咱们没想到徐士衡当真能找到这里。大意了。若早知如此,咱们在他到了通州时,就该秘密的把坟地里的东西转移出去。如今却是不能了,那徐士衡指定派人盯着咱们。咱们真要把东西刨出来,怕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谁说不能!”须发皆白的老者舒然出声。
另两人闻言立即讶异的看过来,他们心头同时涌上不好的感觉。大哥最是个暴脾气,做起事情来不计后果,惯是有股狠劲。家里长辈为此惋惜过,觉得他这个性子就是一把尖刀,为盛家开疆拓土不在话下;也有的老祖却庆幸幼时就将大哥换了过来,不然依照他阴鸷暴虐的脾性,家族不知道要给他首饰多少烂摊子。
不过如今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另外两位老者提着心,捏着嗓子小心询问,“大哥,您有什么安排?莫非您是想……”
说话的老者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心里的忧心在看到老者面上笃定的神色后,一颗心直落到谷底。
另一位i老者也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登时也大变,“大哥,那东西不能碰。真要是用了,咱们也逃不过一劫。大哥,咱们是府里仅存着的子孙,后辈儿还需要咱们指点看护,咱们没到走投无路那步,可不能走差棋。”
发须皆白的老者听到两人的忌讳和劝说,面上神色更加震怒,“还没到走投无路那一步?徐士衡眼瞅着就能带人过来把老祖宗的坟墓掘了。难道真到那一步才是走投无路?老二,老三,我不知道你们俩想什么,放心,大哥不是那么没计较的。那几颗黑色弹药是咱们的杀手锏,不到必要的时候大哥不会用。而如今,就到了那个必要时候。”
这炸药如何用,老者心里早有谋划。他直接瞄准了允州府的堤坝。允州府堤坝拦截了自上游禹江过来的江水,使的水流在蕲州变得平缓柔和。若允州堤坝溃败,下游包括通州府在内全部都得受灾。
但通州府相对好一些,因为地势比下游略高,江水来了也只会从这里一泻而下,往闽州等地涌去。
换句话说,通州即便受灾,也不会多久,一两日足以。通州上游的允州与蕲州同样不会饱受溃坝太大的苦楚,可通州下游的闽江几个州府就不同了。尤其是闽江,地势最低,江水在这里汇涌入海。每年多雨季节这边沿海一些地区尚且会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更不用说有大量江水涌入的后果了,届时整个闽州会成为一片汪洋。
不管是允州,蕲州,通州还是闽州,同属于江南之地,俱都在徐士衡这个总督的管辖之下。水灾若真发生,往大了闹,朝廷指不定会治徐士衡一个管理失职之罪,往小了闹,届时各州府的灾情会生灾民,甚至疫情。徐士衡就是想一直盯着他们,届时也怕自顾不暇,管不了这许多了。
老者将这些考量说了,又道,“届时趁乱将东西转移,这才是上上之策。”
这策略是不错,只是一旦溃坝,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在水灾中丧命。他们不杀伯仁,伯仁缺因他们而死。而且可以想象届时死尸无数,饿殍遍野,那画面触目惊心,单是想象就让他们心头震颤。
但他们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默认了大哥的安排。
朝廷命官才需要考虑百姓的死活与生计,他们是世家子,他们的利益与世家一致。在世家利益与朝廷利益相悖时,他们别无选择,从小的教育让他们只会站在世家利益的方向考虑。
两位老者对视一眼,“一切尽听大哥安排。”
须发皆白的老者将两位兄弟送走,便招来下人要吩咐一二,恰此刻家中“唯一”的老仆高喊了一声,“老夫人,都这个点了,您怎么还没睡?”
须发皆白的老者闻言浓眉紧紧皱起,他生平唯二不如意,其一自然是刚降生就被送到这江集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边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长的长子;这个身份酿成了他平生第二个不如意,便是在娶妻上不能考虑高门贵女……别说高门贵女了,甚至就连一般聪慧的商人子女,他都不敢娶。最后只能顺从家中安排,娶了与他“门当户对”的隔壁村一个家境殷实,姿色还算尚可的女子为妻,一转眼竟也了几十年。
她这老妻倒是好生养的,接连为他诞下四子二女,前头三个儿子都送到盛府,换了侄儿的嫡子来;后一个儿子恰逢盛府中与他年龄相当的小子,一场天花人没了,无奈,他只能说儿子暴毙,其实依旧将儿子送到盛府。
可老妻不知情,又因为几个儿子不贴心,便愈发思念早逝的儿子。
老者皱着眉,果然就听见外边传来老妻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今天是四郎生辰,我这年纪大了,记性差了,春泥你也不提醒我,若非梦中四郎来寻我,我都忘了这是我那可怜孩儿的忌日了。”
有碎碎念说,“老头子是个不稀罕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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