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心里很嫌弃,行动上却非常真实。
她出了门就往长安院子去了,为防徐二郎觉得她“表里不一”,瑾娘还特意绕了个大圈。直接从外边西院,绕到了东院长安几人的住所。
长洲和长晖两个小崽子此时在上课,至于长安长平和荣哥儿,因为在暑假期间,书院的先生没布置什么功课,倒还算清闲。
但是没功课,这就考验学生的自制力了。
像是长平,夫子没布置任务,他可不就上天了。今天根本就没在府上,据说一大早就找宿征出城赛马去了。
大热的天,人出汗马出汗。人出汗还好些,总归就是汗腥味儿大一点。可马出汗,那真是腥臭腥臭的。
这种天气,呆在放着冰盆的屋子里睡大觉它不香么?躺在软榻上吃着冰碗看话本他不舒服么?非要作死的出去跑马挨晒被熏,也是想不开。
长平不在府上,长安和荣哥儿倒是在看书。
长安方才背了一篇文章,此刻在默写。瑾娘远远的透过窗户看见了就没过去打扰儿子,径直出门去找长安了。
长安也在窗边坐着。
他身前是一张书案上边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本打开的书籍。
那书籍翻了一半被主人遗忘,书页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飒飒的响声。
但长安像是听不见这声音似得,整个人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他在出神,俊秀的眉目时而微蹙,时而拧紧,时而不知想到什么,又默默松开。
而他嘴巴,从始至终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的味道。
瑾娘看到这里就忍不住蹙眉,傻小子有啥想不开的去找你二叔啊。只要你二叔能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
“长安,在想什么呢?”
瑾娘制止住想给她请安的下人,距离老远就喊了长安一声。长安的注意力陡然回神,看到了正朝他这边走来的婶婶,他瞬间收敛起满腹思绪,很惊喜和意外的说,“婶婶,您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侄儿么,那您让个丫鬟来传话,我过去翠柏苑就是,您何苦自己跑一趟?这时候太阳还大着,您不怕把您晒黑了?”
长安开玩笑,模样看起来很放松。若非瑾娘之前见到他拧眉烦闷的模样,险些就被他这份爽朗开怀的模样骗过去了。
但是,她火眼金睛,才不会被个小孩子骗到。
瑾娘被长安迎进来书房,她就说,“再过会儿太阳就落山了,这会儿没之前那么晒,也不太热,我出来走动走动。不然一直在屋里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
又说起正事儿,“我还真有事儿找你,这不,方才云夫人送来帖子,说是让我去府里赏桂花吃螃蟹,名义上是这个,实际上啊,是有些夫人看好你做他们的女婿,这是过来套好的话来了。”
长安面上登时染上红晕,有些推脱的摆着手说,“侄儿还小,这些都不懂。婚事就劳烦您和二叔帮我做主就可。婶婶,您看着拿主意吧,只要您看中的,我肯定都满意。”
“胡说。成家过日子,那是给你娶媳妇,又不是给婶婶娶媳妇。我满意有什么用?我满意了你不喜欢,那不害了你们小两口么?长安你别害羞,孩子大了不都得成家么?婶婶这次过来就是问问你,看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要是你有看中的,婶婶就不费劲挑了。若是你没有心意之人,那你给婶婶说个标准出来,是要贤惠的,还是要美貌的?是喜欢丰腴些的,还是纤瘦些的?是要灵动活泼的,还是温婉娇美的?”
随着瑾娘的一句句话,长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他面颊滚烫滚烫的,就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红晕。那孩子那羞臊的模样,瑾娘都不忍心再逼问他,但她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啊。
成家过日子是小两口要相伴到老,就是她这个婶婶看着好,却也未必是长安喜欢的。若是有可能,她更喜欢长安亲自挑一个。但这很不现实。
不说长安整日里在书院,鲜少有见到女眷的时候。就是现如今这些门当户对的女眷,那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就是想见也见不着啊。
指望长安自己解决他的婚事是不可能了,那她做操心些,尽量问详细了孩子的要求和喜好,尽量朝着他欢喜的方向找,这不也好避免之后两人成为冤侣么。
瑾娘摆事实讲道理,和长安说了好大一通。
长安……他此时根本想不到生母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婶婶占据了。
婶婶真的有些胡搅蛮缠,那里有人问孩子这么详细的事情的。偏婶婶还那么认真,把这当正经事来干,他不回应倒显得不诚心一般。
可若是让他回应……长安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张口。
若是徐二郎在此,见到长安这个模样,该是心满意足了。
让瑾娘过来的目的达到了。
瑾娘在别的事情上没天分,但是在转移孩子注意力一事上,她真的有特别技巧。
并不想要这种技巧,操心劳累的瑾娘:“……”
长安最后屈服在婶婶的虎视眈眈中,承诺说一时半会儿给不出详细答案,给他一晚上时间琢磨,翌日一早他就把想好的东西告诉婶婶。
瑾娘虽然没得到满意答案,那这个承诺也不错了。
她勉强还算满意吧,于是就点点头,“那你可得好好想。这关乎你一辈子的幸福,你别只是说说糊弄我,要仔仔细细想清楚知道么。”
“知道,侄儿知道,绝对好好想,绝不糊弄婶婶。”
“这还差不多。”
瑾娘满意的离开了。
晚上休息时,等了徐二郎良久没见着人,她还准备让人去看看大人在书房做什么呢,结果就见徐二郎进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你不是还没上任么,忙什么呢?”
“看些江浙的卷宗。这些是今日下午才从吏部和户部调来的,陛下特允我借阅,过几日还要还回去。”
徐二郎又说,“也不只是看卷宗那么简单,我还等长安过去和我交底。结果那孩子许是被你的事儿绊住了脚,我等到现在他也没过去。”
瑾娘闻言一边满足一边不忿,什么叫被她的事儿绊住脚,这话怎么这么不顺耳呢。
那是她的事儿么,那明明就是长安自己的人生大事儿。
她戳徐二郎一下,又戳一下,埋怨他,“你会不会说话啊。给长安找媳妇对我重要,还是对长安来说重要。这明明就是长安的事儿,您怎么尽往我头上扣。”
“是,是我错了,我言之有误,该罚。”径直说,“就罚我今天伺候夫人沐浴。”
瑾娘看着他火热的眼神,突然口干舌燥。
那个要你伺候沐浴了,没看见我头发都快干了么。我早就洗过了,并不想洗第二遍。
然而,她的意见有时候并不是很重要。
被迫清洗了第二遍的瑾娘浑身都懒懒的,摊在床上和徐二郎说了几句话,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翌日府里开始收拾南下的行礼,瑾娘也在花厅中等到了思考一晚上的长安。
长安说,“婶婶,我想找个性格强势些的姑娘。”
瑾娘:……
瑾娘被吓住了,她的小长安,怎么会这么重口。
长安面上火辣辣的,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即便她有些泼辣也不怕,只要她贤惠善良,能护住下边的弟妹。”
瑾娘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安这哪里是在挑媳妇啊,明显是在挑徐家的宗妇啊。
强势能干,泼辣爽利,还贤惠善良,护持弟妹。
这样的姑娘是好,但能干过头了,却免不了被时下那些卫道士说小话。
瑾娘倒是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长安只站在护卫徐府下一代的角度,去考虑徐府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长孙媳了——徐二郎不知道还要外放多少年,三郎更是在十年之内不可能回京。如此境况下,徐府的长孙媳的品性就非常重要。
若只是单纯良善温婉,不一定撑得起门楣,也不一定能护住家里不被人欺负。
可这样性格泼辣的长孙媳,适合现如今的徐府,却未必是长安喜欢的。
瑾娘心疼的啊,心里酸酸软软的,真想把孩子搂在怀里安抚他。徐府如何不重要,左右有徐二郎在,再怎样也不会沦落到人人能踩的地步。
可他的亲事,未来能陪他后半辈子的女人,不好那么将就。不然真的弄成了冤侣,再去和离两人都受伤。
瑾娘把能说的都说了,长安就缓缓笑了,“婶婶,选一个泼辣爽利,能干和善的媳妇,不止是为了徐府,也不止是为了弟妹们。”长安冷不丁放出个大雷,“婶婶,我收到生母的消息了。”
瑾娘愣了,一时间没说话。
片刻后,她才补救似得说,“啊,你生母,吴,吴氏么?她,她如今……”
瑾娘在长安了然的视线下,编不下去了,只能沉默下来。
长安却道,“依照二叔和婶婶对我们兄妹几个的在意,这么些年不可能不去查……她。”想来想去,还是叫不出“母亲”这个称呼,长安只能用一个“她”字代替。
“之所以二叔和婶婶一直没对我们提及,怕是有什么不妥,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没有特意去查她,事实上,若非在小舅舅迎亲的典礼上瞥了一眼,觉得她有些眼熟,我险些忘记了那个人。”
长安依旧笑着,那笑和煦温然,却看得瑾娘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长安就有些慌乱了,连忙将手中的帕子拿出来,要给婶婶擦泪。可最后还是只是递给了瑾娘,“婶婶别怕,我不认她。”
瑾娘就气了,“谁担心这个……你是我养大的,生恩不及养恩大,你敢认她试试?我也不是不让你认,只是她这个人,自私自利,能共富贵,却不能同吃苦。她人品有瑕,你,你……”长安依旧笑,瑾娘就不再说吴氏的不是了。总归是长安的生母,就当是给长安一个面子。
长安就道,“他总归是我的生母,尽管有再多不是,到底给了我们兄妹几个生命。婶婶,陈兴海不是良配,之后怕是不能护持她终老。她……是个狠得下心的,之后必定会求到我们兄妹头上。这件事……我不想沾手……婶婶,你明白么?”
瑾娘点头,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她昨晚从徐二郎哪里知道陈兴海不妥当,长安怕是也从被打伤的官家那里,窥得了些许猫腻。陈兴海若是不得善终,吴氏又该自处?
只从她能在夫婿死后百日内改嫁一事,就看出这不是个善茬。心狠下来,什么事情都能做。届时会了活下去,甚至活的体面,她未必不会要求长安几人赡养她。
若只是赡养且罢了,若她被人撺掇着,狗胆包天还想回徐府做她的大夫人呢?
徐二郎和三郎那时不一定能在京城,吴氏闹起来让谁出面处理?
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新妇……的娘家人,以及徐氏的宗族人。
徐氏的族人不需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那种无理要求。可他们位卑言轻,吴氏未必把他们放在眼里。
倒是新妇的……娘家人,新妇是小辈,也不好和吴氏动口动手,不然就是大不孝。可若是长安以后的媳妇,是个权贵人家的姑娘呢?
有新妇的娘家人帮衬,再有宗族人转圜一二,事情不会闹大。即便闹大,也不会到了不能收场的地步。
瑾娘就说,“那样是委屈你了。我和你二叔只说要你挑你喜欢的模样品性的姑娘,可不是让你挑联姻的姑娘。你这样,你二叔回头也该伤心了。”
长安红着脸,“婶婶,那样泼辣爽利的姑娘,未尝不是我喜欢的。当然,若是她爱笑一些,再有个酒窝,我会更欢喜。”
瑾娘:“……”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长安。
不过孩子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择偶标准,这让瑾娘欣慰极了,就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
长安离去前,心里还有些怅然。
其实他也想学着小舅舅,等功成名就再娶妻。但眼下这种景况明显不合适。
三叔已经南下,二叔即将南下,小姑姑……也在南边。
家里靠得住的全不在跟前,那他只能将自己长成一棵大树,努力汲取更多的营养成长,让自己成为府中人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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