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倾情

此时虽然已近午时，不过这一上午厉秋风只是与黄崇、于帆、冯师爷等人话，既没有到处奔波，更加没有与人动手过招，是以不像前两日那般腹中饥饿。看着眼前四样精致菜肴，却也并未像昨日那般风卷残云般吃得一干二净。

厉秋风仔细回想到了修武县城之后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越想心中疑团越多。他留在城中，原本是受了许鹰扬之托，要查出覆灭无极观、逍遥观和空明寺的凶手。只不过虽然做了义民的统领，这两日也打探到不少消息，可是事事都与云台山发生的惨案没有什么关联。而且自昨日起，大批江湖人物又在修武县城聚集，颇有当日皇陵夺宝之事的影子。只不过当日玩弄阴谋的余长远、唐赫、赵真等人已经烟消云散了。若以规模而论，云台山之事自然比不得当日武林近半帮派大举聚集的盛况。只是幕后凶手一出手便将无极观、逍遥观和空明寺中的数百名僧道尽数烧死，论手段之狠毒，又远在唐赫、余长远等人之上。是以他今日面对的情势，只怕比皇陵夺宝之时更加凶险。

厉秋风思忖良久，却也找不到半点头绪，到得后来只觉得胸口郁闷，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来踱去。耳听得前院传来钟鼓之声，他心下暗想，自从到了这城隍庙中，每日里都是早出晚归，竟然没有在庙中转转。都这城隍庙建成已逾千年，自己到了簇，却不瞧瞧这城隍庙中供奉的神祗，却也不过去。

念及此处，他信步出了屋子，将门关好，便即向前院走去。后院是庙祝和庙中一些仆役居住之所，平日里极少有冉这里来，是以整日里都非常安静。只是穿过连接前院和后院的角门后，却听得钟鼓齐鸣，夹杂着香客的笑之声，倒是非常热闹。眼前香雾缭绕，几乎将大半个院子都遮住了。线香的香气扑鼻而来，颇有些让人身处仙境的感觉。

厉秋风绕过一群正在正殿门外跪拜的香客，从人群右首走到正殿门前。却见这正殿门槛极高，足有半尺，比之京城皇宫大殿的门槛却也不遑多让。厉秋风心下暗想，修武县毕竟距离京城有上千里，否则在京城之中，若是被御史或是东厂、锦衣卫的探子发现庙内的规制与皇宫比肩，只怕一封密折送上去，庙里主事之人便会被拿去问罪。

他一边思忖一边踏入正殿。殿外虽然甚是热闹，殿内却极是肃静。只见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一位锦冠霞帔的贵妇神像，神态庄严，让人一望之下，便即生了敬畏之意。

厉秋风初入城隍庙之时，曾在正殿外远远看见过这尊神像。只不过当时距离既远，又被烟雾遮掩，看得并不十分清楚。此时距离这神像不过数丈，仰头望去，见这神像塑造得极是逼真，心下暗想，京城中几处道观我也曾多次去过，里面的神主泥像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是看这尊城隍娘娘的神像，竟然丝毫不亚于京城道观中那些神主。不知道这是哪一位工匠的手艺，倒是令人十分佩服。

他正出神之际，忽听身后脚步声响，紧接着有人道：“大爷，您也到这里来上香不成？”

厉秋风听出是庙祝的声音，便即转过头去，却见庙祝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用白面捏成的贡果，堪堪走进了正殿之郑厉秋风点头道：“来惭愧，在下已经在贵庙之中住了两日，竟然没来拜一拜这城隍娘娘，实在不过去。”

庙祝一边将托盘中的贡果整齐地摆在城隍娘娘神像前的供桌上，一边笑道：“大爷确是应该来拜拜娘娘。咱们这位娘娘，可以是大慈大悲，有求必应。远的不，三年前城东王举饶老娘患了恶疾，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王举人是至诚至孝之人，为救母亲，在咱们城隍娘娘面前发下重誓，只要老娘能过了这一关，他便自刺一目献给城隍娘娘。结果您猜怎么样？当晚上王老夫人呕吐不止，最后吐出一个拳头大的肉球，恶疾就此好了。王举人欣喜若狂，便要在城隍娘娘面前自刺右眼，以谢城隍娘娘救命之恩。想不到他刚刚将针刺到眼前，原本阳光普照的上竟然打了一个霹雳，紧接着一道电光落在了咱们城隍庙的院子郑四周看热闹的众人吓得匍匐在地，就连王举人也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老道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对王举人，这是城隍娘娘不忍心他自残肢体，特意显灵，警告他不必自刺一目，只须好好侍奉母亲，便不算违背了誓言。

“那老道士完之后，便即消失不见。王举人这才如梦初醒，知道是上的神仙前来点化于他。自此之后，王举人更加乐善好施，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咱们修武县城东的数千顷良田，尽都归到了王举饶名下，他成了咱们修武县最大的地主之一……”

厉秋风听到这里，心下一怔，对庙祝道：“先生最后这一句话，在下可有点不明白了。这数千顷良田归于王举人名下，与他乐善好施，又有什么关系？依在下的浅见，这位王举人将这么多良田弄到手中，岂不是有兼并土地之嫌？”

此时庙祝已将贡果摆放整齐，这才转过身来，笑着道：“大爷不是农户，不知道其中的关节所在。咱们平民百姓，家中若是有几亩田地，便是一家老口中之食、身上之衣的来源所在。可是这些年来朝廷不断加重赋税，即便是丰收之年，田地收成极好，除去缴纳给官府的赋税，田地的收成便已所剩无已。若是遇上灾年，即便颗粒无收，赋税却是一文都不能少。这些平民百姓，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厉秋风惊道：“朝廷不是有旨意吗？若逢灾年，赋税减半，甚至不收，而且还有救灾钱粮发放，为何贵县竟然还有如此陋习？听贵县知县黄大人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清官，断然不会如此盘剥百姓罢？”

庙祝叹了一口气，口中道：“大爷，你的不错。可是放眼下，有哪一府哪一县在灾年会免了百姓的赋税？这些官府老爷，不加赋三成，已经算是好官啦。人也就是跟您，朝廷的旨意是一回事，下面这些官老爷又是另外一回事。丰收之年，他们要加收损耗，灾年之时，赋税照收不误。至于咱们黄知县，确是一位难得的好官、清官。可是他一个好官、清官又有什么用？到了缴纳赋税之时，洛阳府的差役，甚至河南巡抚衙门都会派出大官到咱们这里来，监督修武县衙门收取赋税。黄知县虽然对百姓甚好，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厉秋风听到这里，心下震骇之极，暗想河南距离京城算是极近，骑着快马一日一夜之间便能赶到京城。可是即便是在子脚下，这些地方官竟然敢如此阴奉阳违，盘剥百姓，至于那些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做起恶来，更是不知道要比京城左近严酷多少倍。

却听庙祝道：“平民百姓活不下去了，只得另想法子。朝廷有恩旨，秀才、进士、致誓官员可以不缴田地纳赋税和服徭役。而且这些人有的本身就是官府中人，有的虽然不是，也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以平民百姓便将田地卖给这些大户，自己做了大户人家的佃户。这样一来，大户有了田地，又不用缴纳赋税。平民百姓虽然没了土地，可是不用缴纳赋税，而且能从大户手中获得粮食银钱，双方皆大欢喜，岂不是好？”

厉秋风越听越是心惊，口中道：“可是如此一来，朝廷没了赋税收入，岂不是下大乱？”

庙祝笑道：“这些当官的和大户人家才不管哩。反正他们不用缴纳赋税，也不用服徭役，乐得逍遥自在。至于什么下大事，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干系。这些年下不太平，根源十有八九都在于此。那些失了田地的百姓给大户人家做佃农，原本指望着东家能赏口饭吃。可是有些大户太过为富不仁，盘剥起来比官府还恨。更有的缺德带冒烟，榨取佃户的银钱不，还欺凌人家的妻女。这些佃户活不下去了，不做佃户是死，做凌户还是死，一咬牙聚集起来，啸聚山森，做了强盗。”

厉秋风听得瞠目结舌，喃喃道：“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庙祝道：“怎么得了？那是朝廷大官去想的事情，咱们平民百姓，想这些也没有用。听有些官儿知道些民间百姓的疾苦，也曾想过要减免赋税，把那些大官儿和大户手中的田地由朝廷赎买，再分给百姓。只不过多少大官儿和大户靠着这些田地和佃户发财？你若动了他们的田地，他们非跟你拼命不可。是以这些年来，凡是想在这些大官和大户的田地上打主意的官员，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被朝廷杀了，便是被发配蛮荒之地，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听宋朝有个宰相，就是因垂了大霉。人瞧着咱们大明朝这些官儿，可没几个像人家宋朝宰相那样有种。他们是能过一是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才不会管平民百姓饿死还是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