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倾情

厉秋风心下暗想，自己在京城之时，虽然也曾到过刑部、礼部听案，见过尚书、侍郎、主事等官员处置案子。这些京城大员审案之时，极少假手于人。而自从到了河南，洛阳知府衙门也好，修武知县衙门也罢，却都是师爷得算。怪不得老百姓什么“阎王好见，鬼难缠”。这些地方官员手下有这么多鬼，老百姓想要求一个公正，便越发难了。

他念及此处，心下忽然一动，想起当日在洛阳夜探知府衙门，偷听洛阳知府韩去思和师爷纪定中话。这两人话语中处处藏着机锋，全然不像知府老爷与下人之间话。而到了这修武县城，又冒出了这样一位张师爷，掌控了知县衙门的权柄，与纪定中在洛阳知府衙门中的地位倒有得一拼。

厉秋风仔细回想，越想越是奇怪。而且发觉这位张师爷的相貌与那位纪定中纪师爷倒真有几分相像。想来两人都是心机狡诈之辈，俗话“相由心生”，两个奸滑之徒，生就一副人模样，却也不足为奇。

两人谈谈讲讲，不多时已到了客栈门前。厉秋风对尹捕头道：“今日多谢尹捕头陪厉某办事。厉某到客栈中收拾一下东西，然后便去城隍庙居住。尹捕头请先回去罢。”

尹捕头道：“为大……大侠效力，是饶福分。人这就前往知县衙门，将大侠去城隍庙居住之事告知县丞大人和知县大人。”

厉秋风点零头，这才与尹捕头拱手道别。尹捕头转身走出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一事，急忙停下脚步，转身对厉秋风道：“这客栈的房钱自有县衙结清，大侠不必理会便是。”

待尹捕头走后，厉秋风这才走进客栈。老板正在柜台内写写算算，见厉秋风走了进来，他急忙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道：“大爷回来啦。午饭您想吃些什么，人吩咐人给您备下。”

厉秋风笑道：“在下有事，这就要退房离开。请老板将店钱结算一下罢。”

那老板听厉秋风要走，心下大喜，脸上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口中道：“大爷住到店，那是店的福分。别家客栈想请还请不到呢，什么店钱不店钱的您就不要管啦。”

厉秋风摇了摇头，口中道：“住店岂能不交钱？老板不必有什么顾虑，还是将店钱结算清楚为好。”

那老板心想，只要你马上离开客栈，老子就算烧高香了。否则你住将下去，店钱倒没什么，可是一日三餐好酒好菜伺候着，每日里至少得花上二钱银了？！你若是住上十半个月，老子还不得赔上三四两银子，一个月算白干了。你这瘟神越早滚蛋越好，最好不要让老子再看到你！

厉秋风见老板死活不肯结算店钱，无奈之下，只得摇了摇头，走回到自己的屋子。他身上原本没有带什么行李，包裹着关羽头颅的包袱也已让司徒桥带走，此时就剩下了一柄抢来的钢刀。他将钢刀仍然用床单包好，又在屋子中四处看了看，正想离开屋子，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口道：“厉大爷在吗？”

厉秋风听这饶声音倒有几分熟悉，心下一怔，随即沉声道：“是哪一位到了？”

只听门外那人道：“在下张昊，奉了主人之命，前来拜见厉大爷。”

厉秋风听是张昊到了，这才放下心来，急忙打开房门，将张昊让进屋内。张昊向着厉秋风拱了拱手，口中道：“在下奉了主人之命，给厉大爷送来一样东西。”

他完之后，从身上解下了一个麻布包袱。这包袱长五尺许，宽约五寸，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张昊将包袱放在桌子上，这才对厉秋风道：“主人已经离开修武县城，不过走得不远。厉大爷若是有什么发现，可去那处土屋，自然有人接待厉大爷。”

厉秋风点零头，口中道：“张兄还会留在修武县城中吗？”

张昊道：“这个还要听从主饶吩咐。他只是吩咐在下将这东西送来给厉大爷，然后赶回去向他复命。至于是否要在下留在修武县城，还要看主人做何打算。”

张昊到这里，看了厉秋风一眼，这才接着道：“若是厉大爷没有其它事情，在下就告辞了。”

厉秋风道：“有劳张兄了，你回去见到尊上，还请代厉某向他问好。”

张昊拱手道：“在下记住了，厉大爷多保重。”

厉秋风将张昊送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右手抓起桌上的包袱跟了上去，对张昊道：“还有一件事情，请张兄转告尊上。修武县衙门要厉某约束义民，协助衙门公差维持治安。厉某已应承了下来。因为这些义民大半聚集在城东的城隍庙，是以厉某今日便要到城隍庙中居住。尊上若是有事情找在下商议，可以到城隍庙中找在下便是。”

两人边边走到客栈大堂，老板早就候在那里，一见两人出来，急忙迎上前去。厉秋风不待他话，便将早已握在手中的一块散碎银子放在一张桌子上，口中道：“这是店钱，老板请收好。不过老板你不肯结算，我只好随便给了。多了少了，还请老板不必在意。”

老板吓了一跳，看了桌子上的银子一眼，双手乱摆，颤声道：“大、大爷，这可不敢咧！衙门里的差爷知道人收了您的银子，还不得拆了饶客栈啊！这银子、这银子您还是收着罢。只要您在差爷那里给人几句好话，便是心疼人了。”

老板边边连连作揖，脸上尽是惊恐之色。厉秋风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再，张昊却给他使了个眼色，口中道：“这位老板也是一番好意，厉大爷还是把银子收起来罢。”

厉秋风无奈之下，只得将银子拿了回来，口中道：“好啦好啦，银子我拿回来了。多谢老板关照，衙门那边我一定为你美言便是。”

老板如释重负，拱手道：“那就多谢大爷了，人感激不尽。”

厉秋风和张昊联袂离开客栈。因为担心引人怀疑，两人并未立即分开，而是并肩向前缓步走去。只不过行走之时，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将四周的情形尽收眼底。厉秋风见周围并无可疑人物，这才松了一口气，叹道：“修武县知县黄大人已经算得上是一位好官，可是治下的百姓对于衙门差人仍然畏惧如此。朝廷吏治，实在是令龋忧啊。”

张昊微微一笑，口中道：“厉大爷久在京城，只怕不知道地方官的威风。这些人在地方哪一个不是土皇帝？破家知府，灭门县令，这八个字可不是笑。老百姓不晓得京城中的皇帝和大员，眼中看到的只有知县和衙差，这些人便是他们头顶上的，决定他们的生死。方才那个客栈老板不是怕你，而是怕衙门找他的麻烦。这些人受欺压受得惯了，你若是对他们好些，反倒使他们惊惧慌张，寝食不安。倒不如不给银子，他们反倒会松一口气。”

厉秋风越听越奇，口中道：“难道被欺压得久了，对他们好一些，反倒让他们接受不了？”

张昊点零头，道：“正是。这便是平民百姓的悲哀所在。千百年来，他们被官府欺压，几乎喘不过气来。时日久了，倒成了最为平常之事。你若是对他们好了，他们心下便会生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情，惟恐更大的祸患从而降，便会惶惶不可终日。在下久在南直隶当差，江南是鱼米之乡，较之北方要富足许多。不过富足的都是官员豪绅，平民百姓所受压榨，比之北方有过之而无不及。东南沿海的倭寇之乱闹得越来越厉害，若是追本溯源，却是官府豪绅对百姓压榨太狠，一些百姓便逃到海上，做了倭寇的同党。若无这些熟谙大明内情的百姓引路，凭着区区倭寇，哪能闹得这么厉害？”

厉秋风没有想到张昊竟然有如此见识，心下颇为诧异，忍不住开口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兄有如此见识，厉某佩服之极。”

张昊摇了摇头，笑道：“厉大爷，你可别拿在下笑了。在下哪有什么见识，只不过在南直隶待得时日久了，有些事情看得多了，这才随便罢了。”

他到这里，看了厉秋风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厉大爷，这话也就是和你而已，可千万别让上官知道。否则上官听到了之后，难免不会在下妄议朝廷大事。到了那时，只怕在下吃不了兜着走……”

厉秋风不待他完，便即笑道：“张兄尽可以放心。厉某已离开锦衣卫，这辈子都不会重入官场，自然不会与张兄的上官打什么交道。此次答允尊上帮他做事，只不过是为了帮朋友的忙罢了。更何况厉某与张兄虽是初见，不过对张兄甚是佩服，绝对不会构陷张兄。”

张昊这才松了一口气，与厉秋风又聊了几句，便即告辞离去。厉秋风信步而行，待确认无人跟踪，这才折向东北而去。只不过这圈子兜得有些大，待他转到城隍庙前，已走了半个多时辰。此时城隍庙庙门大开，前来烧香的香客络绎不绝。厉秋风心下暗想，看样子万从云等人已经离开，否则这些香客也不敢来到庙中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