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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的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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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悼念
真他妈邪门。

她一个人,突兀地立在空旷的斑马线上。

马路空旷,积水倒映着铁灰色的钢筋水泥,红绿灯在雨幕里单调地由红变绿。

巷口的马路边,停着一辆漆黑的轿车,车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高腿长,一身深色西装,气质清贵冷漠,撑着一把骨架挺括的黑色大伞,像是在吊唁。

听到响声,伞沿微微上移,男人无意中朝这边瞥了一眼。

只一眼,就好像把他钉死在地上。

女孩立在马路中央,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迈步走上人行道,期间男人的视线一直紧紧停在她身上。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季凡灵走到他身边,忍不住歪头看了两眼。

男人长得近乎难以接近的英俊,眉眼深邃,挺鼻薄唇,路灯的光被伞面遮住,昏暗的光线中轮廓略显薄情疏冷。

大雨滂沱,在他冰冷的银框眼镜上蒙上一层潮湿的水汽。

模糊的镜片像一层薄冰,挡住了男人眼底的情绪,只能看清他瞳孔的颜色。

罕见的纯黑,宛如用硬质石墨在浅灰色水墨纸上狠狠刮出的一笔。

季凡灵觉得男人的面孔面熟得过分,尤其是眼睛。

她迟疑了下,开口问道:“你认识我?你是傅应呈……的哥哥?”

男人薄唇紧抿,并不开口。

雨水顺着伞骨淅淅沥沥地落下,遮住他近乎失控的目光。

季凡灵等了一会,不耐烦地戴上兜帽,转身低骂:“神经病。”

……

两人擦肩而过。

季凡灵怀疑自己是被车撞晕了,也不知道晕了多久,忍不住担心小星星有没有事,顺着来时的路,快步朝江家小面跑去。

学校后面的小吃巷总是热闹非凡,一到夜晚,烤串麻辣烫铁板烧烤冷面的香气交织,热气腾腾。

相比之下,“江家小面”位置偏僻,店面又太小,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去,胜在便宜,江姨一家人又很好,所以季凡灵几乎天天都去。

然而,隔着半条巷子,她就已经看见,片刻前还坐了客人的“江家小面”,此时闭门歇业,卷闸门紧锁。

不仅如此。

原本门帘上挂着的天蓝色牌匾,变成了木质的日式漆红鸟居,上面还悬着“草莓可丽饼”的旗帜,在风里飘来荡去。

放眼望去,一整条街都变得陌生。从前的正新鸡排变成了肉夹馍店,文具店吞并了三个铺面,煲仔饭店改卖中式甜品。

季凡灵脑子乱作一团,转头又往家跑去。

她住的出租房在一片以脏乱差著称的老式小区里,斑驳的居民楼墙上爬满青苔,长久无人清理的窨井盖堵塞,上涨的雨水很快淹没了路面。

楼还是那个楼,路还是那个路,叫人说不出哪里变了,放眼之处就是哪哪都不一样,处处都透着违和。

回到家门口,季凡灵掏出钥匙,手急得发抖,试了几次,都捅不进锁眼,索性抬手砸门。

“咚咚咚咚咚”一连串急响。

“来了来了。”开门的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睡衣外披着外套,皱眉打量着她,“催命啊?你找谁?”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季凡灵撑着膝盖喘气,抬手抹去下巴上的雨水。

“什么你家?”女人的表情莫名其妙。

“季国梁人呢?”季凡灵往她身后望去。

家里的陈设全都变了,通宵吵人的牌桌没了,满地乱滚的垃圾也没了,家具布置整洁温馨,和她早上离家时大相径庭。

“什么季国梁,不认识,找错了吧?”女人不悦地挡住她的视线。

“没找错,季国梁就住在这。”

“我都在这住七八年了。”女人不耐烦道,“你就是找错了,去别的楼层看看吧。”

“七八年?”

女人作势要关门,然而季凡灵动作更快。

她抬膝一抵,手掌扒着门框,熟练地把门重新扯开,动作有种和她长相格格不入的痞气。

“你做什么!”女人呵斥。

“就问最后一句,”季凡灵迎上她惊疑的目光,秀气的眉毛蹙紧。

“——今年是哪一年?”

*

2022年。

那车一撞,硬生生把她撞出去十年。

季凡灵顺着楼道下楼,烦躁地抓了抓头,接受了现实。

毕竟命运就是这样无情的东西,有些人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有些人的人生则是一盒掺着屎的巧克力,时甜时苦,起起伏伏。

还有一些人,比如她,拿到的是一盒纯粹的屎,起初微微惊讶,之后习以为常。

季凡灵走出小区,拐进了最近的一家小超市。

超市里看店的是个穿着卫衣的男大学生,他瘫在收银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低着头,在手机上猛打游戏,手机接连发出“DoubleKill!”“TripleKill!”的提示音。

季凡灵翻了翻口袋,浑身上下只有早上从季国梁外套里偷的两元钱。

她把硬币放在柜台上:“能让我用下固定电话吗?”

“固定电话?那都哪一年的东西?”大学生头也不抬。

“我去哪里能借到电话?”

“你等我这盘打完,拿我手机打吧,没事儿,我每个月套餐用不完。”

“谢谢。”

等他游戏结束,季凡灵接过他的手机。

十年后手机屏幕大得惊人,而且一个按钮也没有。

季凡灵先是打给季国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Sorry……”

十年间,季国梁搬了家,换了号码,倒也正常。江婉病逝后,他赌瘾变本加厉,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根本不管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天天通宵赌牌,欠了一屁股债,在亲戚朋友间臭名远扬,动不动就换号搬家跑路一条龙。

季凡灵第二个电话打给了男朋友程嘉礼,提示她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她不死心,打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季凡灵最后打给了同桌周穗。

铃声响了一会,这下总算是通了。

“喂?”疲惫低哑的女声,但能辨认出是周穗的声音。

“周穗,是我,季凡灵。”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伴随着小孩子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周穗似乎在忙什么事,声音停了一会:“……我这边听不清,稍等,”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安全通道门吱呀一声响,周遭变得安静、空旷,掺杂着回音。

周穗问:“您刚刚说是哪位?”

“季凡灵。”

对面沉默了。

下一秒,周穗强硬地挂断了电话。

季凡灵:“……”

是她的错,上来就自爆,多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她重新拨打电话,周穗挂断。

她再打,周穗再挂。

季凡灵还打。

周穗接起电话,语气很冲:“你个诈骗的有病啊?再打一个试试,我要报警了!”

“你冷静一点,我不是骗子,我是你高中同桌。”

周穗冷笑:“装谁不好装死人?不怕半夜鬼敲门?!”

季凡灵语速很快:“之前你还帮我把学费带回家,记得吗?你拿本子帮我记了账,加起来九……”

“滚!”

听筒传来挂断后的一片忙音。

“等等周穗,周穗!周穗!!……草!”

季凡灵看了眼手机,忍不住骂了句脏。

从前周穗是个不敢吱声的软柿子,被欺负了,只会把头埋在胳膊肘里偷着哭。

季凡灵听她吸鼻子吸了半节课,忍无可忍地拎着她追问缘由,她支支吾吾,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十年过去,脾气见长。

再打,她已经被周穗拉黑了。

季凡灵放下手机,垂眼盯着拨号界面,低声嘟囔道:“搞什么……我还活着呢。”

她背不出第四个电话,也找不出第四个可以打电话的人,只好将手机还了回去。

深秋的夜晚,气温骤降,雨还没停,如透明的细珠串从屋檐上垂落。

从前季国梁虽然混蛋,但她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去处,晚上还能有张床睡觉。

现在倒好,晚饭一口没吃上,衣服湿透了,又冷又饿又渴,季凡灵舔了舔嘴唇,她浑身上下只有两元钱,拿来买水有些过分奢侈。

大学生打完游戏,起身左右抻了抻腰,一低头,发现女孩竟然还没走。

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衬得兜帽下的脸只有巴掌大,被冷雨洗了一遭,白得好像透明,眼睛映着深灰色的天幕,在雨丝里显得格外空濛。

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像个走丢的小孩。

“你打电话找谁吗?没找到?”大学生不知道她刚刚有没有哭,忍不住蹲下来软声问。

季凡灵面无表情:“是他们找不到我。”

“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你科大附中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初中生?”

“我是看你这个子……”

女孩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就你高?一米七还加内增高?”

大学生红着脸抻脖子:“……一七五!我赤脚一七五!!”感觉内心中了一刀。

季凡灵挪开目光,低声道:“……雨停了我就走,不会挡着你们做生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学生愣住,“你有地方去吗?”

气氛微微凝了一下。

女孩没吭声,过了会,才抠着手心里的两块钱,慢吞吞掀起眼皮:“姐姐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

“——想当年我上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满地爬。”

“?”

大学生不知道她说的是大实话,嗤笑一声:“你可真会吹……”

说话间,一辆黑车由远及近,从马路驶到小区门口,拐弯转得很急,车轮溅起一片水花。

“我靠迈巴赫。”大学生猛地抬头,激动地苍蝇搓手,“牛逼啊。”

“那辆车吗?”季凡灵没什么兴趣。

“迈巴赫S680,我第一次亲眼见这车。”

大学生一听就是个汽车发烧友,语速跟机关枪似的,“什么S400,S450,S560我都在路上见过,S680我是真没见过,双涡轮增压V12的发动机,起步跟飞一样,AIRMATIC空气悬挂,全真皮座椅,你看那大铁饼轮毂,啧啧啧帅爆了……咦,车怎么停了?”

迈巴赫缓缓停在小超市门口,两人的正前方。

昏暗的天,雨水从漆黑光洁的车身漆面上淌落。

地上的两人仰头看着。

后座的车窗缓缓摇下。

自上而下露出男人的脸。

一身质量上乘的黑色暗纹西装,胸前别着银灰色的领带夹,眉眼深邃冷峻,瞳孔是比乌云更浓重的黑色。

他坐在车里,看着蹲在地上的人。

一高一低,无声对视。

“季凡灵?”男人嗓音低哑微沉。

风声卷走尾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

平生头一次,季凡灵被一声自己的名字,喊得心跳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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