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碾过地面的纸钱,引路的村民们逐渐聚集在车尾,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离开。
九叔透过后视镜看着车内这群人惨白的脸色,刚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就听到一个声音感叹道:“老乡们挺热情的,还走这么远欢送我们。”
九叔:“?”
被吓到大脑空白的众人:“……?”
黎知朝后面的村民挥了挥手,一脸真诚:“谢谢,就送到这儿吧,到时候一定邀请全村老乡来吃席。”
NPC脸上诡异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
连青临没忍住发出了一声鹅叫。
九叔阴狠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说话,猛踩油门加快了速度,灵车几个甩尾,最终停在了一道院墙前。
院门口已经挂起了白幡,门口站着两个神情麻木的干瘦男人,披麻戴孝,充满恶意盯着车上的人。
九叔停车熄火,转过身来:“关平村的习俗是必须由子女亲手操办父母葬礼,任何一步都不能假他人之手。村长的尸体还躺在床上,没人动过。”
他微笑着:“他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车门砰的一声打开,带着香烛纸灰的阴风吹进来,众人瑟瑟发抖,池依起身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差点摔倒,黎知一把扶住她:“小心。”
池依眼眶又红了,声音颤抖:“我好怕尸体啊。”
许术在后面安慰道:“尸体不可怕,可怕的是会动的尸体。”
池依:……谢谢你,更害怕了。
众人陆续下车,披麻戴孝的两个男人走上车把纸人搬了下来,九叔和他们打了声招呼:“阴阳先生到了吗?”
两人点头:“到了,在堂屋里。”
玩家跟在NPC身后朝里走去,连青临偷偷问:“阴阳先生是什么?特别会阴阳怪气的先生吗?”
许术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
黎知觉得不能让平行世界的朋友觉得这个世界的同类都是傻子:“有些地方把看风水算命的大师称作阴阳先生,葬礼都需要阴阳先生主持仪式。”
说话间,众人走进院子,里面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灵堂。花圈围簇着一张供桌,灵车上那八个纸人一边四个立在供桌两侧,衬得供桌上那张黑白遗照更加阴森。
照片上的老人穿着老式的中山装,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因为皮肤松弛而下垂,眼袋耸耷着,眼白明显,显出几分刻薄凶相。此刻他阴沉沉盯着这几个不孝子女,似乎在怨恨他们的姗姗来迟。
众人不敢多看,在九叔的催促下匆匆走进停尸的堂屋。
一进屋,气温立刻下降几度,阴冷的潮气让整个屋子的地面都湿漉漉的,透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堂屋很大,四四方方,头顶那盏老旧的挂灯无法照亮整间屋子,四面角落都隐在黑暗中。
屋子正中摆着一架掉漆的红木床,他们死去的父亲,关平村的村长此时就躺在那张床上。他身上盖着一张白布,只露出头,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安详灰白的脸上,能看见大片尸斑。
队伍中有人干呕了两声。
许术友情提醒道:“上次有个玩家当着尸体的面吐出来被判定亵渎死者,触发死亡条件当场就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嗝的一声,不知道是谁惊恐地吞了回去。
靠!更恶心了!
众人崩溃地死死捂住嘴。
九叔站在床边欣赏他们的恐惧,忽明忽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打出几分诡怪笑意:“到家了,先给你们父亲磕个头吧。”
胆子最小的高士军一脸抗拒,小声问:“不磕会怎么样?”
许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会死。”
说完,率先走到床边跪下了,众人只好哆嗦着跟上,尽量不去看那张安详的死人脸,在床边齐刷刷跪成了一排。黎知用手心托着额头,想起很多年前黎爸爸过世时,在殡仪馆他们兄妹三人磕头的场景。
如果这个系统会让鬼怪复苏,那将来有一天她也有可能再见到爸爸吗?
她走了下神,直起身子时,猝不及防和一双死气浑浊的眼睛对上了。
死去的村长父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黎知甚至感觉那眼珠子缓缓转了一圈,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直勾勾盯着他们。
这骇人的一幕吓得玩家失声尖叫,崩溃的高士军连滚带爬想逃离这间屋子,可他手脚都吓软了,瘫在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安静!”九叔面露不悦:“子女回来了,当爹的看上一眼怎么了?大呼小叫的像什么话。”
死人睁眼这件事被他说的好像吃饭一样寻常。
他伸出手缓缓合上村长的眼睛,欣慰道:“现在见到你们,他终于可以瞑目了。”
说完,他环视玩家一圈,阴声警告:“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村长含辛茹苦把你们抚养长大,他的身后事你们一定要尽心尽力,要办的让他满意,记住了吗?”
他说完就走了,堂屋只剩下八位玩家和一具尸体。
床上的老人重新恢复了安详,好像刚才诈尸的一幕真的只是为了看他们一眼。有人哭着问:“怎么样才叫满意?如果他不满意会发生什么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大家其实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高士军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不行的——我们不可能让死人满意的!我们肯定会死在这里!”
许术被他吵得不耐烦:“一个大男人还没女玩家胆子大,怕死就滚出去!别在这里影响其他人!”
高士军愤恨地瞪着他,突然一个暴起朝许术扑了过去,嘴里大叫着:“这都是你搞出来的对不对?!什么系统什么综艺,都是你这个外星怪物搞出来害人的把戏!我杀了你!杀了你这一切就结束了,啊——杀了你!”
他长得高高大大,之前一副憨厚胆小的模样,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发狂。许术险险避开他的攻击,但高士军就像濒死的困兽,爆发出了惊人的攻势,许术有些狼狈地被他扑倒,暴怒道:“你他妈有病吧!松手!”
高士军不管不顾就去掐他的脖子,其他人都被这突发的一幕吓懵了,章啸想上去拦,但又怕被误伤,正迟疑着,余光瞟到一道敏捷的身影走上前,一记快狠准的手刀劈晕了高士军。
许术终于解脱,猛地翻身坐起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黎知揉了揉手腕,嘀咕:“肉还挺硬。”
许术脸色很难看,他一个老手居然差点被新人坑了,要不是黎知他今天可能真就交代在这了。
新人的心理素质太差,崩溃之际发狂捣乱导致团灭的不在少数。难怪来之前同伴再三提醒他,这新手接引人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要不是他急需积分……
许术知道自己被影响了,他原本就不是情绪稳定的那一类高手,现在已经没有刚进副本时那么胸有成竹,哑声对黎知道了声谢。
黎知摆了下手示意小事,“把他抬到一边吧,这一觉估计要睡到晚上了。”她看向四周:“不是说阴阳先生在堂屋吗?哪呢?”
众人这才恍然想起,是还有个阴阳先生来着!都赶紧找起来。
许术察觉到,不知不觉中,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已经从他变成了黎知。
进屋之后就被玩家遗忘的阴阳先生终于被cue到,有了出场的机会。头顶的挂灯微微晃动,光影被拉动,墙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他穿着青色的长褂,手里拿着一个罗盘,像老电影里有学问的教书先生,清隽俊美,和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关平村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长身玉立地往那一站,跟偶像剧男主跑错了片场似的,众人听到一道没有起伏的平淡嗓音:“子女入屋,为死者装裹。”
玩家们呆呆看着他。
连青临默了两秒,回头震惊地问:“作为一个NPC,他长得比我还帅,这合理吗?”
他问出了此时直播间观众们的心声:
【我靠靠靠靠!这副本里的NPC这么帅的吗?要都这么帅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些NPC的脸都是系统捏出来的吗?那这个阴阳先生一定是个重要角色!】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连青临这张神颜居然被一个NPC比下去了】
【我在恐怖综艺里舔屏】
【作为连青临的颜粉此时我爬墙了一个虚拟NPC】
……
阴阳先生说完,就又退回了阴影里。观众有心思舔屏,玩家们可没心思欣赏美貌。
池依紧张地问:“装裹是什么意思?”
阴阳先生所站的位置前,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桌子上摆着一个铜盆,盆子上搭着一块白色毛巾,桌子后面的长木架上挂着很多衣服。
黎知走过去打量桌上的物件:“传统丧葬一般分为殓、殡、葬三个部分,装裹是殓这个部分的第一步。意思是我们要为他净身,换上寿衣。”
几人倒吸一口冷气。一想到待会要亲手拭擦那具尸体,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许术有些意外:“你对这些很了解?”
黎知:“前年拍了部恐怖电影,我演里面和管家勾搭害死主人的小妾,看过一些资料。”
众人:“?”
你这个角色听上去有点牛逼啊!
黎知端起铜盆:“先去打水吧。”
打水这个任务听上去就没有什么危险性,于是一群人争先恐后去打水。出堂屋右转就是厨房,在农村被称作灶屋,黄土夯起的灶台上铁锅已经生了锈,角落里放着一口半人高的水缸,缸口正上方的水管正缓慢地滴着水。
明明只是一缸水,可舀水朝下看时,水下却像井一样深,黑沉沉看不到底。
众人不敢多看,匆匆打完水回到堂屋,面对床上那具尸体,刚才还积极表现的人都沉默了。
村长睁眼盯着他们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这时候许术主动说:“我来吧。”
他走到床边,掀开了盖住尸体的白布。村长已经过世两天了,尸身僵硬,身上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衣服散发着难闻的老人味。
他动作很快,不到两分钟,一具枯瘦苍老的尸体就出现在众人眼前。指骨扭曲,皱巴巴的皮肤像僵硬的老树皮覆在身上,犹如裹着人皮的怪物。
有人没忍住,捂着嘴冲到院中吐了起来。
有惊无险地脱完衣服,许术看见黎知把装满水的铜盆放在了床边,打湿毛巾后,她看了一眼尸体,没说什么直接上手开始擦脸。
站在一旁的池依牙齿都在打颤:“黎知,你不怕吗?”
黎知说:“我爸过世的时候,我也给他擦过身体。”
那时候她还很小,才刚上初中,替生前爱整洁的老爸擦干净遗体,好像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池依嗫喏了一下:“对不起——”
黎知倒是没放在心上:“不过我爸过世后直接被送到殡仪馆火葬了,跟传统土葬的流程不一样,不然我现在会更有经验一些。”
有这两人开了头,净身这一步也很快完成。村长依旧安详地躺在床上,他们想象中的诈尸画面并没有发生。
章啸赶紧站出来说:“接下来我来吧!”
他始终没有忘记这是一场直播,他们的表现观众都看在眼里,黎知表现得这么主动,人气很有可能超过他。至于高士军那个蠢货,章啸就不觉得他能活到最后。
几人合力把挂满衣服的木架抬到了床边,长长的木架上挂了至少二十件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的衣服。
章啸挑了两件绣满福字的寿衣,为了缓解恐惧一边穿一边开玩笑:“爹,儿子给你选的这两件衣服好看吧?穿着漂亮的新衣服,高高兴兴地走。”
老人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安详。
终于穿好衣服,章啸长长松了一口气。
到这一步,装裹就算完成了。
俊美的阴阳先生再次从阴影里走出来,声音多了一丝凉意:“放口含钱,点照尸灯,烧下坑纸,取门板置于堂前,今夜——”他抬起那双漂亮却空洞的眼睛,扫过众人:“停灵。”
许术看了看屋外将落的黄昏,语气有些凝重:“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做完这些,副本里天黑之后最好不要在室外活动,遇到恶鬼的概率非常大。”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紧张起来,赶紧分头行动。
桌上的小盒子里放着三枚铜钱,连青临忍着恶心掰开村长的嘴,将铜钱放了进去,这就是所谓的口含钱了。
接着众人又把堂屋的门板拆了下来放在靠近门槛的位置,跪在床前烧了下坑纸后,几个男人合力把村长的尸体从床上抬到了门板上。
尸体头朝内,脚朝外,双手交叠在胸前,照尸灯点在头顶的位置,照着村长安详的遗容。
和尸体同处一室这么久,大家都有点麻木了。
但还好一切都完成得很顺利,没发生什么意外,消失许久的九叔又冒了出来,这时候倒像个体贴长辈了,还端着一些饭菜:“今天都累了吧?吃完晚饭早点休息,明天事情还多。”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感觉到深深的疲惫。他们从进入副本开始神经一直高度绷紧,现在松懈下来,个个都又累又饿,许术说:“先吃饭吧,吃完了你们自己分组,找个房间休息。记住,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吃饭的时候,昏睡几个小时的高士军终于幽幽转醒。睡了一觉后,他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只是比起之前更加沉默。
章啸拿了个馒头递给他,拍拍他的肩:“放宽心兄弟,任务没你想得那么难。”
吃完饭,池依小步蹭到黎知身边:“知知,我可以和你睡一起吗?”
为了拉近关系,知知都叫上了。
黎知笑道:“行啊。”
分好组吃完饭,各自便都回房了,房里只有一张床,黎知稍微洗漱一番就躺了上去,池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个漂亮的小尾巴。
躺进被窝,她又期期艾艾地蹭过来:“知知,我可以抱着你手臂睡吗?”
黎知闭上眼:“当然可以,快睡吧。”
池依鼻子一酸,下定决心等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夜晚降临,不知有多少人睡去,又有多少人胡思乱想,外面很安静,只有夜风吹过灵堂时发出的簌簌声。
黎知闭着眼思考了一会儿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听到身旁池依熟睡的呼吸,也渐渐有了困意。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弱的猫叫。
喵——
这一觉睡得很沉,天蒙蒙亮的时候,隔壁堂屋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高士军的声音。
黎知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池依显然也被吓醒了,双眼因为恐惧瞪得圆溜溜的:“怎么了?怎么了?”
两个人穿好鞋走出房间,其他听到声音的人此时都走了出来。大家脸上睡意全无,看向彼此的眼神都透着惊慌:“高士军又在叫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匆匆朝堂屋走去。
天已经快亮了,泛着青白的天光淡淡照在堂屋的门前。
原本停尸的门板上,此时躺着的人却是章啸。
他穿着昨天亲手给村长套上的寿衣,光着脚,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嘴角微微弯起,脸色死白,表情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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