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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待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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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宁犹豫了一下,“他想问你,如果把博物馆变成饵城,上峰要因为几个饵城人而清除所有饵城,你也会认可吗?”

安隅闻言下意识看了眼秦知律,那人的侧脸依旧沉静坚毅,就像完全没听见他们的争论。

他收回视线,平静道:“当然认可。这难道不是迟早会发生,也应该要发生的事吗?”

秦知律突然开口打断道:“注意脚下。”

他们已经深入到博物馆中间地带,土地之上爆裂开大片粗壮的树根。就像所有基因高度复杂的畸种一样,那些树根也透着五花八门的颜色——青绿,紫红,艳蓝……大地像一个死去的畸变者,血管脉络从皮下绽出,爆裂,流淌出里面曾经的血液和养分。

不同的是,从树根中爆出的东西是各种腥臭丑陋的尸块。被当成养分从93区吸纳过来的人和建筑在地下完成了融合,一眼看去,就像把人和建筑体粗暴地放进揉面机里,血肉之躯和砖土钢筋发生了难以言喻的融合,畸形地生长在一起,变成大块大块说不出是人还是工业建材的东西,触目惊心。

爆裂的树根遍布半座博物馆,丑陋畸形的尸块也就铺满了那些土地,处处都是畸态与腥臭,安和宁直看得双目空洞,安对着和一根电线杆完全糅合在一起的男人愣了许久,才被宁拉着继续往前走。

安隅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强烈的视觉冲击也让他心脏狂跳。

眼前无法名状的混乱正在挑拨着那个东西的底线。

“这会是一切的尽头吗。”宁喃喃道:“不止是生物之间的基因融合,就连生物与物质的界限都会被打破。所有的秩序都将消失,一切东西混乱融合,归于彻底的无序,最终走向热寂。”

死寂的土地和满地荒诞的尸体在无声中注视着发问的人。

许久,秦知律轻一点头,“是的。宇宙从混沌中来,迟早也将回归混沌。”

他顿了下,又低声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而已。”

安隅偏过头看着长官。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长官的反应过于平淡了。

虽然秦知律向来都是这么冷静沉稳,但他此刻的语气就仿佛早已见过这样的画面,甚至,见过更严重的。

安隅忽然想起,他曾说在95区看到过世界的终局。

安隅对世界的终局如何并不感兴趣,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短暂的一生。万物融合,世界热寂,这些未来的灾难对他来说甚至都不如面包店明天的营业额来得重要。

但鬼使神差地,他轻声问了一句,“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吗?”

秦知律脚下一顿,又继续向前走,沉声道:“无法阻止它的到来,但可以在它到来后想办法解决掉。”

安隅立即问,“怎么解决?”

“将不可挽回的混乱凝聚在一起,然后彻底毁灭。”秦知律神色淡然,“当年的95区其实就是这个思路。只不过95区本身就算是一个封闭的容器,那些混乱没来得及向外蔓延就被整城清除了,帮人类省了不少力气。”

安隅其实没太明白,如果全世界都变成那样,难道要将全世界都轰炸干净吗。

但秦知律似乎并不再打算深入讨论下去,那双黑眸巡视着地面上的一切,眉心微蹙。

安被博物馆里的景象刺激得精神力下降,在几只大蓝闪蝶的环绕守护下才勉强继续前进,他们又走了几分钟,才终于看见了穿着防护服的军人。

唐风也在,黑色紧身衣上布满污血,几乎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样子了。他眉心紧蹙,一边听着军官的汇报,一边频频扭头向身后看去。

他的身后是那颗坏种的本体,直径上百米的树干坍塌在地,和地表那些深深浅浅的脉络一样彻底爆裂,只是树干里的画面冲击性更强,安只远远瞄了一眼就果断转过身,拉着宁的手,让更多大蓝闪蝶彻底包裹住了自己。

秦知律过去听他们的交涉,只剩下安隅在原地。

安隅的视线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融合尸骸,看向坐在尸骸堆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祝萄正坐在半截尸体上。

那是一个和钢筋融合在一起的女人,面部已经和钢筋搅散了,只依稀让人分辨出年龄大概不小。她的两个眼珠子突兀地挤在外面,形状已经不规则,也已呈半风干状态。

祝萄抱膝坐在她上面,裤腿消失了半截,露在风中的脚踝上布满血痕。

安隅上前两步,又生硬地停住脚。

祝萄双目很空,让他一时间有些不敢靠近。

“现场数据确认完毕。”军官对着漂浮在空中的机械球汇报道:“我们马上安排全部人员撤离,并对博物馆区域进行毁灭。根据大脑评估,以不伤及93区和平等区为前提,下调武器规格。如果一次无法清除,将会重复多次作业。”

顶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秦知律到现场了吗?”

秦知律从空中直接拿过那颗球状记录仪,“我在。”

顶峰松了口气,声音透出一丝无奈,“你把祝萄好好地带回来。转告他,身为守序者,不是仅仅替人类杀死几只畸种就合格的。大是大非,难道他理不清吗?”

秦知律没回答,顶峰又严肃道:“他的直系监管长官由着他胡闹,你作为尖塔最高解释官,总该尽到你应尽的责任。”

秦知律只说,“我和角落刚到这里,先了解下什么是我应尽的责任。”

他说着干脆地挂了通讯,把机械球又往空中一抛,看着它扑扑棱棱地重新悬浮好,问军官道:“第一次清除程序设定在什么时候?”

军官犹豫了一下,“三十分钟后,足够大家撤离。”

“知道了。”

秦知律大步向祝萄走去,路过安隅身边顿了下,“一起吧。”

安隅跟上去,低声问道:“葡萄怎么了?”

“祝萄对植物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虽然他性格一向温顺,几乎不可能违逆高层与黑塔的决定,但这事触碰到了他的底线。”秦知律眉眼间的神色还算平静,似乎并没有太多意外,“或许你可以理解成,当时的53区只有1%的人畸变,但上峰却决定清除余下的所有未畸变人类,并要求汇报这一切的凌秋撤离。”

安隅一下子愣住。

秦知律挑了下眉,“还是理解不了?”

“能倒是能。”安隅轻抿了一下嘴唇,“长官,可以放过1%吗?下次随便换个别的数字举例。”

秦知律无语停顿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被永久性地……”

“求您。”安隅立即低声哀求,“别说了。”

“……”

祝萄早就看到他们了,却一直没有看过来。

唐风站在他身边,沉默许久,抬手轻轻拢住了他的肩。

祝萄眉心一蹙,顷刻间眼圈猩红,他抬头看向唐风,颤抖道:“长官,能不能……”

能不能的后半句却没被说出口。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能求,眸光波动许久,只把头埋进唐风怀里抽噎了一声。

秦知律过去,问唐风道:“劝了什么?”

唐风搂着祝萄的脑袋,看着远处一地荒芜的土壤格子,“没劝。”

他蹲下,温柔地对怀里的人低语道:“葡萄,身为守序者,长官没有立场劝阻上峰毁灭这里。”

在安隅的印象里,唐风是一个寡言的人。虽然他已不再是军官,但言行举止间依旧保留了精英军官的锐利。

但此刻,那个人也红了眼,他紧紧地抿着唇,许久才松开,喑哑道:“身为我自己,也不忍心劝阻你和这座博物馆共存亡。”

共存亡。

安隅震惊地看向缩在唐风怀里的祝萄。

那个被搂着的身体明明姿态温顺,却透露着决绝。

“但你要知道。”唐风的声音低沉柔和,一下一下轻轻揉着祝萄的头发,“这里和93区镶嵌太近,能够动用的能量受限。没人知道这里是否还孕育着其他坏种,一旦有,中等当量的释能有概率催化畸变,而你作为留下的唯一高基因熵生物,很可能被剩下的东西融合。”

他手上停顿了一下,许久才又继续抚摸起来,“发动第二波清扫时,杀死的就不再是守序者祝萄了。”

安隅完全愣住,他看着被唐风搂在怀里的祝萄,难以想象那个疯狂的决定。

也无法理解唐风言语中透露出的放纵。

“我知道的。”祝萄从唐风怀里挣出来,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

他看着面前荒败诡异的残骸,苦涩地笑了一声,“人类已经统治了食物链几千年。为了最大化对人的价值,每一只动物、每一颗种子都在遵循着他们的规定生存繁育。既然弱者让渡了尊严和自由,作为交换,它们就理应受到强者的庇护。”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坚定咄咄,“可人类为了降低风险,却要先于灾厄一步,预防性毁灭它们,难道不该为自己的无能和卑鄙感到羞愧吗?”

被关闭穹顶的博物馆,在雪原的风声中死寂着。

人们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尸骸上的少年,无人吭声。

祝萄起身,用脚踢开了那具和钢筋融合在一起的女人尸骸,露出下面的一个小格子。

土壤里插着一张金属卡片,上面镌刻着那个格子里原本存放的物种信息。

【GR-P1104: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鼠李目-葡萄科-葡萄属】

【秋葡萄】

“抱歉,除非真的亲眼看到这里的种子发芽,长出超畸体,不然我无法冷眼旁观它们被预防性毁灭。”祝萄捏着那张卡片,低头轻声道:“守序者只是一个人造的称谓罢了,上峰们是不是忘了,其实我也只是一颗葡萄呢。”

预防性毁灭。

安隅心中忽然一悸。

他愕然回头,视线掠过大片诡谲尸骸下掩盖的土壤格子。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一个被决定实施预防性处决的家伙。

只不过他很幸运,他的处决者给了他一线生机。

他下意识向身边看去,秦知律正在凝视着他,那双黑眸好似依旧洞悉着一切。

秦知律侧对着祝萄,沉声道:“葡萄,上峰的决策完全正确,为人类考量是黑塔存在的意义。如果要怪,只能怪弱小的生命注定最先被灾厄的车轮碾碎。”

祝萄眸光闪烁,“您……”

“好在——”秦知律打断他,继续凝视着安隅,“这些弱小的家伙,似乎能拥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无害。”

他说着,语气忽然低柔了下去,叹息般道:“而且它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痛苦挣扎和自我摸索,只要等待一个结果罢了。”

祝萄愣怔道:“什么意思,您有办……”

他没说完,视线忽然落到秦知律身边的安隅身上。

不远处,那颗悬浮在空中的记录仪同步将摄像头转向了安隅。

安隅背对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仿佛在不经意地屈伸。

一种熟悉的压迫感悄然降临,只是比祝萄记忆中更强大莫测。他怔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孤儿院的任务结束了,安隅是不是觉醒了新的能力?”

无人回答。

顶峰在频道里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黑塔的大屏幕上,博物馆那片已经彻底混乱的土壤突然被拱破。

屏幕前所有忙碌的上峰决策员同时停下了手中的事。

跨越半个地球,在那片已经彻底遭毁的博物馆土地上,无穷无尽的种子破土而出。

脆弱的茎秆在交加的风雪中坚韧地抽节生长,枝叶、花瓣、果实……树木向下生根,灌丛结出果实,一层又一层花瓣被吹散进风中,细细的绒毛颤抖着,一些种子已经欢快地洒进了新的土壤。

混杂的植物和泥土的气息遮盖住了一地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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