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洪,腾云坊市。
这地方本是供散修交换东西的小集市。
但最近来往人群忽然密集了许多,其中更不乏大势力的嫡系。
几日前突然产生的动荡,显然是让附近的诸多势力陷入深深的警惕。
那熟悉的虎啸声,大概率出自皓月霜虎一族内三尊合道大妖的其中之一,就是不知道与它交手的是哪一位巨擘,又因何事产生了争执。
两尊合道境强者轻易不会动手,但只要动手,便代表着西洪的局势极有可能发生巨变。
能远遁避开的自然是逃之夭夭,但那些因为各种缘故走不了的,便只能像这般抱团取暖了。
一处客栈的房间内。
屋门紧闭。
身着白衣的清冷女子坐在桌旁,眸光静静盯着桌上的茶盏。
在她身后,两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修士并肩而立,无论实力还是衣着打扮,都能看出是大宗嫡系的身份。
“姬师叔,根据我们查探到的消息,那两尊合道境强者,应该只是稍微过了过手,并没有搅乱到西洪什么,不会影响到咱们请援的事情。”
灵岳宗道子看上去更沉稳些。
无双宗道子脸上携着些愁苦,叹道:“但咱们被西洪势力婉拒也确实是事实,我真是搞不明白了,都是修士,有龙宫这位大敌当前,不联手抵抗它们,反而各自攻伐不断,怪不得能让西龙宫如此轻松,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南洪的事情。”
“我说真的……再这样请援下去,我都担心让他们知道了南洪的窘况,别说帮着咱们对付龙宫了,说不定还想趁机踏入南洪,再联手分一杯羹。”
无双宗道子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毕竟他们之所以身在此地,就是因为前往请援的宗门,盯上了一处极有机会与天地定契的新势力。
一族人耗费了无数年的心血,终于有机会超脱凡尘,跻身拥有合道境坐镇的仙宗之流,现在看来,大概率是要付之东流了。
成为那宗门的分宗,或许已经成了他们最好的结局。
那群仙宗修士将弱肉强食的强盗嘴脸表现的淋漓尽致。
两个道子看不过去,也信不过这宗门,故此又去了别的势力,没想到才刚刚表露出意思,便被婉拒送离了宝地。
“云河宗那边情况倒是不错,不过听林师妹的意思,也并非云河宗本身对龙宫有什么意见,只是那位道子对林师妹颇有好感……”
说到这里,无双宗道子都觉得有些羞愧。
堂堂南洪七子,如今竟然已经沦落到了要靠这种方式去请帮手的地步。
实际上现在情况暂时还不算太糟。
六位宗主都是颇有实力的合道境巨擘,再加上宝花宗等三大势力,九位合道境强者,哪怕放在西洪,也是不输于西龙宫的庞然巨物了。
反观南龙宫,总共四个合道境龙子,再加上一尊龙王,哪怕那南龙王修为深厚,能做到以一敌二,满打满算也就堪堪和南洪七子本身齐平而已。
真打起来,它们半点胜算也无。
问题就出在西宫上面。
祁家老大率兵踏入南洪,根本影响不了大局,就害怕这只是一个试探而已,如果七子的反应不够强烈,光是西宫本身,就拥有至少八尊堪比合道的大妖!
这十万年的时间,真是让西龙宫吃得脑满肠肥,实力远非当初可比。
再加上它们在西洪一呼百应的尊崇地位,若是真想对南洪七子动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知道了。”
姬宗主缓缓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你们继续吧,我去找紫娴聊聊。”
闻言,两位道子顿时沉默下来。
来了西洪这些日子,他们对西洪也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紫娴前辈曾经或许和姬师叔交情不错,但现在……对方乃是鼎鼎有名的玉山龙妃。
所嫁之人,正是那位率兵踏入南洪的祁家老大。
“只是叙叙旧而已。”
清月宗主摇摇头,她真的很想知道,西龙宫到底是個什么态度。
若是真要鱼死网破,南洪七子也不是吓大的。
涉及合道境间的斗法,哪里是单纯用数量来做对比的,就譬如南龙宫那群龙子……它们所谓的堪比合道境,对标的可不是七子宗主这个层次。
在这群新突破合道的修士或妖魔面前,她们六位也算得上是老一辈修士了。
姬静熙推门而出,扶栏朝着外面看去。
正准备施展法决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她眸光一定,视线落在了下方那位携着随从朝外面走去的青年身上。
哪怕那青年改换了面容,眉眼冷峻,但还是被姬静熙一眼就瞧出了身份。
在境界的巨大差距面前,哪怕是臻至圆满的幻形法决,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
“他怎么会在这里?”
姬静熙朝着沈仪旁边的几人看去,虽然还是三人,但明显不是苏红袖那几个道子。
一个美妇,一尊蟒妖,而且看起来都怪怪的,还有……
这位清月宗主略微蹙眉,视线落到了最后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身上,只见对方一袭精致的马面裙,却偏偏漆黑如墨,衬得那白皙脸蛋有些冷意。
当然,真正让姬静熙感到疑惑的是,这乖巧姑娘浑身没有半点修行气息,却让旁边那两个修为不俗的年轻小辈,本能的摆出忌惮姿态。
片刻后,姬静熙笑着叹口气,调侃道:“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看不明白。”
沈宗主这出门一趟,没有照拂几个道子也就罢了,独自游荡在外,又从哪里认识了这样一堆稀奇古怪的人物。
不过本来也没想对方能帮上什么忙,闲逛归闲逛,只要别惹出什么乱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沈宗主有这般天资傍身,哪怕离了南洪七子,日后也必定是名震洪泽的一方巨擘。
只希望七子能渡过此难,让她们几个宗主也有机会,能一窥对方最后到底会走到何等地步。
“……”
安忆静静跟在沈仪身后,在离开客栈以后,略微扭头看了眼二楼位置。
随后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什么事情?”沈仪站定脚步,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有人在看您,没有恶意。”安忆低头盯着鞋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的称呼从“你”,变成“先生”,最后变成了“您”。
看似尊重,实际却不同于其他镇石或者殿主的敬畏,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明显的疏离感。
就像她办事一样,只要沈仪开口问,她绝对不会忤逆,但只要没人注意到,她也绝对不会多说一句。
简而言之,就是在摆烂。
对于沈仪而言,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容忍的。
解决办法无非就是两种。
毕竟现在死劫已经渡过去了,直接碾灭她的魂魄,换一头霜月白虎来接替西殿主之位,顶多消耗个百万年妖魔寿元去加持妖魂即可。
贵是贵了点儿,至少用的舒心。
至于第二种办法,那就是再消耗大量的妖魔本源,让这小姑娘好好体验下何为主上的恩赐。
在那炼狱般的折磨中,再倔强的性格,也总会有些好转的。
或许吧……
念及这姑娘在死劫中的坦然,沈仪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还是太穷了。”
沈仪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恼怒。
即便在第四劫如此节省的情况下,剩下的妖魔寿元也不过六十几万年,暂时也只能凑合着先用了。
让旁边的郁兰看得颇为新奇,她从当初被斩杀开始,就从未在主人脸上见过如此丰富的情绪……好像突然就从一尊杀戮机器,重新变回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恼羞成怒。
对方居然也会在心里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说服他自己,暂时放弃处理这倔强小虎妖的念头。
究其原因,不就是因为理亏,但嘴上又不肯承认罢了。
看上去还蛮好玩的样子。
“嘻。”郁兰不禁捂嘴轻笑了一声。
“……”
沈仪的漠然回眸,让这美妇娇躯一颤,略感几分委屈,差点忘了,面前的凶神对自己可没有理亏过,这般待遇也不是谁都能享受的。
“你正常点。”沈仪半蹲下身子,盯着那张死气沉沉的小脸,心念传音道:“灭你的魂魄,真的只是我一个念头的事情。”
“您说话不算话。”安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呼。”沈仪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寒意:“就算我说话不算话,那你又能怎么样?”
“……”安忆抬起眼眸,用那平静的目光盯着青年看上去颇为冷漠的脸庞,沉吟片刻,轻声道:“您说话不算话。”
在她那干净纯粹的注视下,沈仪眼中故作的冷意逐渐褪去,眸光闪烁,然后倏然站起身子,转身朝街上走去。
得,说不明白,擅用的吓唬手段也失了效。
现在南阳宝地身处险境,其中有姜秋澜、吴道安祝珏等师兄、还有陈乾坤老爷子,以及林白薇这些一路帮扶自己走出青州的存在。
就连自己,也被皓月霜虎一族盯上,自身都难保,还得隐姓埋名暂避锋芒。
哪有空去和一尊镇石搞什么君子之约。
虽然沈仪这一路上,很少会把话说满,即便给出承诺也大多用类似“尽量”的词汇,哪怕出言诓骗,对方也都是恶人和妖魔之类。
但这还是第一次,因为他自己主观的原因,导致失信于旁人。
而且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从对方身上找出什么瑕疵,来让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
安忆重新把脑袋埋了下去。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听着那些高声谈笑,感受着身旁的人潮人海,一时间感觉浑身都僵硬到了极点。
于是便紧紧盯着沈仪的长靴后跟,一步不敢落下。
沈仪用余光瞥了回去。
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青峰山斩蛟之后,升了亲随偏将,骑着高头大马,穿行于青州城时,僵硬到麻木的脸皮,以及攥着缰绳,掌心里全是汗渍时的心情。
他没有停下,只是稍稍放缓了脚步,便于这小东西不至于跟的那么仓促。
“嘶……”
安忆一头撞在了青年腰间,下意识揉了揉额头:“先生抱歉。”
沈仪薄唇紧抿,感受着近乎被撞碎的椎骨,藏于袖袍中的五指倏然攥紧,掌背上青筋炸起,将那痛楚强行按捺了下去。
他神情如常,略带冷淡道:“没事。”
郁兰和幽常跟在后面不敢作声,一个四城大修士,一个堪比合道境的虎妖,竟然在这长街之上,活生生像是两个凡人一般。
安忆连连点头致歉,余光却是瞥到了街边铺子内正在争执的两个修士,随即步伐不自觉缓了一些。
他们手里攥着一个花纹繁密的金镯。
“此等宝物,你就给这个数?你干脆去抢好了!”
“借着合道境巨擘之事坐地起价……”
两人话音骤止,只见那金镯竟是直接被气息掠走,他们赶忙朝旁边看去,却见那墨衫青年目不斜视,顺手丢过来了一个储物袋。
随即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此地。
两人看着储物袋上暗红的血渍,又回想了一下那人身上的煞气,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店主连打开储物袋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便是脚步慌张的退回了店中。
“那东西我还有用,你先留个念想吧。”
沈仪将金镯抛给这小东西,此物当然无法与对方先前佩戴的那件合道境法宝相提并论,但至少模样还算漂亮。
既然故作高冷对这位西殿主无用,他也懒得假装了,嗓音不再那么生硬:“伱现在应该没那么想死了。”
说来也有些荒谬。
安忆因为那位皓月霜虎族长而导致一心求死,现在仍旧是因为那位族长,心中终于多出了一丝求死以外的念头。
至少她想杀了对方的心思,乃是再真切不过的。
“现在你对我还有用,许给你的东西,以后会还你,想要什么补偿,到时候都可以商量。”
沈仪很少会一次性说那么长一段话。
在如此大的压力下,他现在是真的没有太多选择。
“至于现在,跟我走,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沈仪长舒一口气,在这坊市里暂避了许多日子,就算那位霜虎族长还在外面守候,他也不可能继续再停留下去了。
当然,现在再出去四处晃悠,搜刮妖魔寿元,那也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安忆毕竟身为西殿主,在涉及生死的事情上面,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但即便她真的很强,而且面对那位族长时杀机极盛,却仍旧不是那人的对手。
哪怕妖魔寿元不算充足,目前也只能先回搬山宗,再去看看那座无名山了。
“……”
安忆默默看着掌心里的手镯,眸光忽然变得复杂了许多,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情。
对她而言,哪怕恨极了那个男人,但那枚金镯法宝,却也是这十万年内唯一陪伴她的物件。
不知为何,安忆真的有种沈仪非常懂她的感觉,无论是那种饱受折磨的疲惫,还是她对霜虎族长的态度,包括刚才微不可察的瞥了金镯一眼,沈仪全都心知肚明……对方只是懒得表现出来而已。
“我——”
她抬头想要说点什么,却见沈仪早已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安忆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品质并不算高的金镯套在了圆润手腕之上,随即同样化作流光跟了上去。
这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啦!
……
西洪,搬山宗。
内门主殿外的大山后面。
瘦小老人仍旧盘膝坐在泉边,看似和当初一模一样,却全然没有了那种像是一座枯坐顽石的感觉。
对于合道境巨擘而言,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仅有一个,那就是心乱了。
当初信誓旦旦的立下三日之约,后面改成了十日,然后又改成了三十日。
直到现在,每每看见阎崇嶂那副提心吊胆,却还是忍不住蹑手蹑脚过来询问的脸庞,搬山宗主就有种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
滚蛋!
他哪里会知道,那姓沈的小子去哪里了,更不可能明白,对自己等人来说心心念念的无名山,为何会被对方弃置于不顾,就这般凄凉的坐落于搬山宗内。
人不向山去,山却向人来……结果这人还在玩失踪。
简直就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搬山宗主闭上眼眸,正准备调理一番心绪,却又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他缓缓攥紧手掌。
“嗬……师父……”
听着骨节爆响的声音,阎崇嶂下意识止住脚步,讪讪道:“师父,我没打算问沈小友的意思。”
过去了一个月时间,他哪里还看不出来,如今的师父哪还有什么谋划,完全就是在硬撑罢了,对于师父先前交代的事情,阎崇嶂也没那么放在心上了。
身为道子,离合道境巨擘太近,反而会更清楚他们并非旁人想象的那种天地化身,也是一位修士,只不过实力更强而已,少了许多神秘感。
“那你来干嘛?”搬山宗主没好气的回头看去。
闻言,阎崇嶂脸色突然凝重了许多,叹口气道:“我现在反而希望沈小友暂时忘了搬山宗……无量道皇宗的潘伯阳过来访宗,已经到咱们宗外了。”
“潘伯阳?”搬山宗主思忖片刻,这才道:“道兵录排第三十九那个小子?”
对于白玉京修士而言,能让合道境巨擘记得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证明。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搬山宗主闲得过头。
这些大宗天骄,随时都有合道宝地的可能,一旦实现突破,凭借这些人的积累,实力很可能直接就会凌驾于他们这群老东西之上。
“正是他,上次沈小友得罪的也是他……只不过他并不清楚沈小友的身份。”
阎崇嶂蹙眉,略感头疼:“我已传令下去,让我宗弟子长老不得再提及沈小友的任何事情,那三位南洪道子都是聪慧之辈,应该也不会说漏嘴,就怕……”
“怕什么怕,三十日都未过来,难不成这几日就能来?他爱来不来!”
搬山宗主明显有些口是心非,不过好歹是合道了宝地的人物,很快便压下了情绪,淡淡道:“无量道皇宗最近势头太甚,想攀附他们的势力太多,我们贸然凑上去未必是什么好事,你自己看着招待,随便打发掉便是。”
“我就怕他是来问罪的。”阎崇嶂轻声道。
“你得罪他了?”搬山宗主侧眸看去。
“那倒没有——”阎崇嶂话音未落,便被师父冷笑打断。
“就算得罪了又怎么样,要问罪我搬山宗,他区区一个小辈也配?劳烦徒儿把你的脊骨给为师挺直溜些,我现在是真感觉挺丢人的。”
“我……徒儿明白了。”
阎崇嶂沉吟一瞬,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世人皆夸他沉稳,以至于就连在先前多看沈小友一眼,都会让杨长老大惊失色。
但沉稳沉稳着,倒也逐渐失了许多锋芒。
再看那天剑宗苏红袖,人家实力未必强过自己多少,那浑身的锋锐,却刺得阎崇嶂有些眼疼。
他用力揉了揉脸,转身朝着宗外而去。
在搬山宗外。
接连天地的擎天巨柱之巅,恢弘的江山画卷徐徐展露开来。
无量道皇宫中,同样摆放着一个蒲团。
只不过相较于之前,上方端坐的人影变得无比凝实,五官也是清晰可见。
这尊来自洪泽顶级大势力的嫡系弟子,终于是首次以真身的形式,降临了位于西洪的这个偏僻之地。
同样的道皇宫,如出一辙的江山图。
但其中溢散的雄浑之势,相较于先前何止高了十倍!
那人眸光森寒的朝着下方看去,身上的气息明显有些虚浮,像是受了什么创伤。
但他的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浑厚响亮,犹如洪钟大吕在天际荡开:“无量道皇宗,第九分宗,亲传弟子潘伯阳,前来访宗!”
“阎崇嶂,还不快快出来相迎?”
这指名道姓的举动,显然是带了不善的味道。
但无论是他的名字,还是身后的无量道皇宗,都足以支持他在西洪横行无忌。
对于这群北洪修士而言,隐姓埋名才是最愚蠢的行为,被人截杀了都无人知晓。
大摇大摆的亮出他们的道皇宫,方可一路无阻!
绝无旁人敢觊觎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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