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文明

夜色低垂，冷风扑面。

呼号的风声里，夹杂着一两声含糊的嘶吼。

砂石摩擦着地面的窸窣中，周震猛地惊醒过来，他立刻抬头，快速扫了眼四周。

他现在是在一座烂尾楼的门口，灰白色的墙体在夜色下透着一股冰冷的苍白，没有安装门窗的孔洞，充满了幽邃的黑暗。

乱糟糟的藤蔓紧贴着背阴的墙壁生长，时不时垂下一蓬模糊的暗影。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山峦起伏的曲线横亘在道路尽头，进入谷地的缺口隐藏在山体的阴影里，毫不起眼。

周震身侧的地上，蜷缩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俯卧在地，头朝着左侧，露出半张沾满血污的面孔，白大褂已经在化作洪荒凶兽时被撑爆，只剩下几块衣料，勉强遮挡身体。

“九尾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正在昏迷之中，她身上兽化的特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只是一名普通女性人类。鲜血不断流淌，在身下的地面上积起了一滩刺目的血泊。

血色已经几乎完全染红了她的浑身上下，似乎在为她穿上一身血衣。

这里……是清泉谷的外面！

他和“九尾狐”，已经离开清泉谷了？！

周震皱了皱眉，朝旁边走了一步，顿时看到，自己刚刚站着的地方，有一对很清晰的脚印，他好像已经在这里站了有段时间，但脑海中的记忆，明显缺失了一段！

想到这里，周震马上就要离开，只是看了眼旁边重伤昏迷的“九尾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快速检查起对方的伤势。

“九尾狐”身上有三个非常明显的拳印，分别位于腹腔、右肩以及头部，双臂以及左腿，都呈现出不正常的角度，骨折的非常厉害。

她体内那股澎湃激烈的能量，此刻微弱得难以察觉，仿佛烟波浩渺的大湖，忽然间干涸见底一样。

虽然鲜血一直在流淌，但周震仔细查看下来，“九尾狐”身上并没有外伤，这些血，全部都是从她皮肤的毛孔中渗出来的，似乎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数字域”造成的后果。

通过“九尾狐”的伤势，周震很快判断出，刚才那名官方幽灵小组的高位成员，对付“九尾狐”，一共只用了三拳。

他没有后面两拳的记忆，但那名高位幽灵成员的第一拳，肯定没用全力，因为对方当时看都没看“九尾狐”一眼……

夜风呼啸中，周震望着血泊中的“九尾狐”，顿时陷入了迟疑。

这是“九尾狐”最虚弱的时候。

他现在，只要一个【聚变立方】，就能轻松解决掉这个非法组织的实验体！

但是，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急速思索了半分钟左右，周震忽然拿出手机，看了眼跟网上同步的时间，茫然的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和“九尾狐”，在时空隧道中的那个村子里，呆了三天左右。

然而现在这边的时间，只过去了一個小时不到……

这还是他进入时空隧道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名高位幽灵成员，没有从清泉谷里追出来，是因为对方现在跟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

时间维度的错乱……这只是那个高等文明的冰山一角！

想到这里，周震摇了摇头，立刻脱下自己破损的外衣，披到了“九尾狐”的身上，然后一把将对方从地上拎起，快速离开。

※※※

荒山内部，岩石中开辟的实验室里。

灯光明亮，将宽敞的室内照得亮若白昼。

“拾光”站在实验柜前，手里拿着一份纸质资料，正隔着茶色玻璃柜面，仔细的核对着里面的药物种类、数量、摆放位置……

忽然间，一道身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身侧，周震背着“九尾狐”，“九尾狐”身上的鲜血还在滴落下来，已经把他的衣服，也几乎都染成了鲜红。

两个人刚刚出现，浓烈的血腥气息，夹杂着新鲜泥土的味道，顿时快速弥漫开来。

一看到周震出现在自己面前，“拾光”条件反射的拉开玻璃柜，就要给自己来一针【数字阻断剂】，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自己刚刚已经打过这种药剂……

“发生了什么？”“拾光”迅速问道，她目光触及周震背上昏迷的“九尾狐”，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语气也严肃起来。

周震把“九尾狐”随手放在旁边的实验台上，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淡淡说道：“她先交给你，我要立刻找个房间休息！”

他一点没有解释的意思，“拾光”却是毫不迟疑的点头：“没问题！”

“基地里的所有休息室，你都可以任意使用。”

“进去之后，我会为你将休息室调整成‘请勿打扰’。”

周震点了点头，再次使用【平面迁跃】，从这间实验室里瞬间消失。

很快，他来到了之前出发时待过的那间休息室，这里跟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改变，是三面全息投影，从惊涛骇浪的海洋，变成了悬崖下的原始森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古木高大挺拔，昂首挺胸的矗立在一条宽敞的大河畔，看起来很像亚马逊河流的一角。

休息室里并不安静，全息投影里雨水滴滴答答，拍打着树叶，雨声混合着风声、水流声，交织出一幕悠远的白噪音。

周震不知道这是休息室自己的变化，还是“拾光”的所为，他随便看了一圈，确定这里面只有自己一个人，随手关上门，来到沙发前，直接躺了下去。

他刚才之所以没有选择返回“玉榄隔离点”，而是直接来了“灰烬秩序”的这处基地，是因为他现在身上的问题很大。

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感染陶南歌。

而且“九尾狐”伤势很重，如果送去其他地方，很难对她进行救治，只有“灰烬秩序”，作为“九尾狐”的缔造者，拥有“九尾狐”的实验数据，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治好“九尾狐”……

除此之外，周震还需要尽快提升自己的“数字阶梯”，需要更多跟“数字病毒”有关的信息……

想着想着，周震非常疲惫的合上了双眼。

※※※

高风险地区特有的灰蒙蒙的天空下，阴冷的天光照出宽敞的谷地，一顶顶帐篷，如同雨后的蘑菇伞，以长生村为核心，层层包围。

长生村遗址上方，巨大的旋涡中心，那副人面果画面里，再次出现了两道身影。

整个谷中，看到这两道身影之后，顿时都松了口气。

噔噔噔……

很快，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低沉的喝令，两座类似于全封闭式休眠舱的机器，被送到了旋涡下方的空地上。

廖永弘和邵郁芝大步流星的走出旋涡，出现在清泉谷中。

两人刚刚踏上坚实的土地，马上看到了面前的两台机器，以及远处穿着防护服、拿着各种仪器、纸笔，准备检查和记录的官方人员。

不用提醒，廖永弘和邵郁芝当即一人一台，干脆的躺进了酷似全封闭式休眠舱的机器里。

滴滴滴……

机器发出一阵细微的提示音，接下来，远处的数十个悬浮屏幕上，各种各样的数据疯狂刷落，主屏幕上，扫描进展不断播报：“1%……10%……17%……”

片刻后，绿色的灯光亮起，所有屏幕给出答案：“检查完成，一切正常！”

围在四周的官方人员齐齐松了口气，然后不等两人从休眠舱里出来，蜂拥而上，七嘴八舌的问道：“廖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邵研究员，这个是不是时空隧道？”

“让一让……时空隧道，姑且还是叫它时空隧道，它里面有什么？”

“你们这一次，是回到了‘过去’，还是进入了‘未来’？”

“你们进去之后，是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历史？还是可以改变历史？”

“都别吵了！廖队，其他人呢？是不是还没出来？需不需要再调一些仪器过来准备？”

“邵研究员，时空隧道的另一头，是不是也有感染者？还有兼容者？”

“廖队，你们有没有找到这个时空隧道出现的原因？”

“这个问题很重要！邵研究员，您觉得我们以后能不能人工制造这玩意儿……”

铺天盖地的问题，犹如潮水涌动，几乎要把廖永弘和邵郁芝彻底淹没。

这些能够第一时间涌上来问问题的人，要么是官方重要部门的特使、要么是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员、要么是幽灵小组后勤部的官员……廖永弘和邵郁芝只来得及按下休眠舱的开关，坐了起来，都无暇离开休眠舱，立刻调整状态，一个个的快速回道：“是时空隧道！”

“我们去到的，是‘过去’，确切来说，是一个非常久远的朝代，初步判断是秦朝或者汉朝初期。”

“进入之后，可以参与历史，甚至改变历史！”

“但因为维度的缘故，改变的并不是我们现在的历史。”

“仪器不用调动了，除了我和邵研究员，其他成员，都已经牺牲了……”

好一阵之后，廖永弘和邵郁芝总算回答完大家最关心的几个问题，得以从休眠舱中出来，返回指挥部所在的天幕帐篷。

刚刚进入帐篷，廖永弘看了眼不远处一个悬浮半空的屏幕上显示的时间，顿时说道：“这边的时间，只过去了一个小时。”

“我们这次进入时空隧道，相当于当天去，当天回。”

“不过，我们在那个村子里，却足足呆了三天左右。”

邵郁芝点了点头，说道：“我现在还有点精神，准备马上写报告，写好之后，立刻向上面汇报……”

话还没有说完，一道漆黑魁梧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帐篷里。

这道身影穿着糅合了古代铠甲与现代机甲的战甲，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战甲多处破损，原本华丽复古的外表，已经只能看出大概轮廓，左肩上那枚黑火环绕银色骷髅头的标记，也被破坏了一半。而且整个战甲破损的痕迹，非常古怪，呈现出一个个矩形体、圆柱体、三角体的切割底面。

问题是，这套战甲，根本没有这一类的部件！

就好像它忽然生长出这类物体，然后被强行斩去的一样。

现在，这些切割面里，正不断流淌出鲜红的血液，仿佛切去的，不是什么战甲的部件，而是005号的部分肢体！

一看到005号出现，廖永弘和邵郁芝马上就要举手敬礼，但扫过对方身上的伤势，两人都是一惊。

005号幽灵，是华国最强的那批兼容者之一！

这个级别的编号，在整个幽灵小组，只有九个！

正常情况下，除了那些非常特殊的“失控数字”，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到对方！

想到这里，廖队急忙问道：“005号前辈，是‘双缝人’、‘数学家’、‘灰烬医生’、‘安博士’来到清泉谷了？”

005号幽灵微微摇头，他的面甲还算完好，依旧遮蔽着他的容貌，只不过，面甲后传出的声音，稍微有点喑哑，似乎有些疲惫：“是名实验体！”

“拥有两滴‘数字雨’，而且，没有失控！”

“你们这次在时空隧道里，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实验体？”

两滴“数字雨”？！

廖永弘和邵郁芝同时一怔，就在他们想要回答的时候，005号的面甲上，出现了一通紧急呼叫。

005号看了眼呼叫方，面甲下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顾不得继续跟廖永弘还有邵郁芝说话，快速接通：“喂，我是005号……”

“滨海市？”

“可能暂时不行，我这边遇到个非常厉害的实验体……”

“收到……”

“明白！”

通话切断，005号再次看向廖永弘和邵郁芝，沉声说道：“滨海市，出事了！”

“可能会跟十几年前的芙山市一样，要往高风险城市转变。”

“上面要我去参与对滨海市的营救任务，但我现在要守着时空隧道，无法脱身。”

“廖永弘，伱将必须的技术人员留下，带上其他人，立刻前往滨海市救人！”

“记住，到了滨海市之后，小心【墨菲定律】！”

※※※

绚烂的色彩、热闹的气氛、甜蜜的气息……在激昂的鼓点催促下，争先恐后的涌入眼帘。

粉红粉白的花瓣飘飞漫天，蔷薇花廊美的如梦如幻。

这一幕鲜亮妍丽，似乎在迫不及待宣泄着美好时光。

周震出现在蔷薇花廊下，稍微看了眼四周，立刻朝旁边的旋转木马走去。

节奏欢快的音乐声中，衣着光鲜的人群在欢声笑语里排着长队。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非常开心的笑容，他们一点没有在意周震的打量，随着队伍的行进，雀跃期待着接下来的游玩。

周震从他们身边快速经过，来到栏杆旁，朝正在乘坐旋转木马的游客望去。

随着音乐高低起伏的木马群，每一匹都坐着一名兴高采烈的乘客。

其中一道人影，窈窕矫健，明亮的眼眸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穿着大红连衣裙，蝴蝶结珍珠红色高跟鞋，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圣诞帽……正是“数字雨”！

周震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望着跟陶南歌面容一般无二的“数字雨”，伴随着他的凝视，四周的一切，忽然像是开了时间加速器一样，快速的黯淡、老旧、腐朽……

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水泡的墨迹一样淡去；崭新艳丽的游乐设施，从运转自如变成了不断响起“吱嘎”声；美得如同油画或者梦境的蔷薇花廊，无声凋敝，腐烂成渣。

吱嘎……吱嘎……

旋转木马非常艰难的转动着，每一次都伴随着顶棚与地板的明显震动，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倒塌。

单调的噪音在空荡荡的游乐园里回荡，空气中满是锈蚀与尘埃的味道。

所有一切，都变回了废弃四十年之后的那座落满灰尘的游乐园。

吱嘎……嘎！

伴随着一声拉长的呻吟，旋转木马终于停了下来。

“数字雨”坐在一个破破烂烂、残留着一点军绿色漆的木马上，腰背挺直，长发垂肩，微笑着望向周震，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他等了很久。

周震跨过栏杆的缺口，踩踏着积了厚厚灰尘的地板，一步步朝“数字雨”走去。

“数字雨”静静望着他的举动，笑容不变，她柔嫩的手里，还拿着那封周震送给她的情书。

很快，周震走到“数字雨”面前停住，他注视着“数字雨”的眼睛，非常认真的问道：“你，是高等文明的智慧生命？”

（本卷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