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景行和叔叔住的地方是一栋三层高的院落。这里曾经是爷爷奶奶的家,两位老人家去世后,就交给俩儿子打理了。除去主楼以外,门外还有个屋子用来停车和堆放杂物。
院子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橘子树。枝繁叶茂,绿荫浓密,树底下是乘凉的好位置。
每到有风吹过树冠,层层叠叠的叶片相互碰撞摩擦,就会发出如同浪花拍打海岸的“沙沙”回响。
叔叔说,到秋天时,橘子就熟了。这两棵树结下的果子能装满整整三箩筐,多得他们吃到牙酸都吃不完,得分给左邻右舍。
他还说,自己小时候一年到头最期待的事情就是院子里的橘树结果。那甜蜜的味道,至今一回想起来,他嘴里还会分泌口水。
叔叔的这些话掺杂着本人的童年回忆,讲得绘声绘色,倒是让燕景行有了不小的期待。
不过,他们叔侄俩首先要做的,还是打扫房子。
燕家的兄弟俩都是早早去城里闯荡了,这房子在老人去世后一直无人搭理,几乎成了废置的空屋,直到今天才被重新利用起来,因此房屋的角角落落都堆积了不少灰尘。
首先将最常用的客厅、厨房、和两间卧室里不用的杂物全都搬出来,扫地清灰,拖把除污,再用水桶抹布将剩下的地方全都擦上一遍;
然后是将旧的床单被套和发潮的家具拿出来晒太阳,已经发霉的则全部丢掉,需要重新购买的东西列个清单,去镇上唯一一家超市买;
最后是收拾行李,放置生活用品,在床上铺好新的被子枕头……
叔侄俩一起努力,忙活了两天一夜,第一天晚上还是回镇上宾馆渡过的,直到第二晚,他们才总算在新家住下。
燕景行洗完澡换好衣服,摇摇晃晃,疲惫到一头倒在床上。这时他听见叔叔在门外喊: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明天你就要去学校报道了。”
“明天?!”
燕景行大声抱怨了一句。
“这不才刚整理完东西吗,不能休息两天?”
“明天就是周一,你是插班生,又是学期中途来的,得尽快跟上课程节奏。”
“我不想上学……”
“好了,我已经把客厅闹钟调好了。记得早起,别每次都让我催。”
唉……
男孩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不想面对现实。
……
第二天,叔叔开车送他一起到了学校。
燕景行在车上的时候还表现得无精打采,等下了车,他立马抖擞精神,调整好表情。
不满归不满,叔叔说“要在新同学和新老师面前留下好印象”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不说别的,光是青春期男孩的自尊心就足以驱使他认真面对第一次。
燕咏志看着绷着脸表情严肃的侄子,觉得有点好笑。他拍了拍燕景行的肩膀。
“我先去教务处一趟。你自己一个人能找到办公室吗?”
“……当然。”
叔叔干脆利落地拔钥匙走人了。背着书包的他,望着校门前“白月镇实验中学”的招牌,心中惴惴不安。
他一边给自己打劲,一边按照门卫大叔的指示,沿着楼梯找到二年级的办公室。
“高老师在吗?”
“哦,来了啊。你是燕景行吧?”
一個中年的女性老师从位置上站起来。她的脸上堆积着疲惫,黑眼圈很重,就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似的。
“嗯。”
“升旗仪式后我就带你去一班,认识一下班上同学。可以吧?”
“好。”
燕景行抓着书包背带,点了点头。
*
似乎每座城市都会有这样一座叫实验中学的学校,有的地方还会分一二三四五,不过在白月镇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只有一座。
升旗仪式结束到第一节课开始的短暂休息时间,任课老师还没来,走廊上的每个班级都在吵吵闹闹。前桌和后桌谈笑聊天,同桌间互相打闹,或是干脆离开座位找朋友聊天。
炽热的阳光将窗户玻璃照得透明发白,将值日生刚拖过的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照得熠熠生辉。
教学楼前矗立着两株高大的广玉兰,翠绿的枝叶于和煦的风中轻轻摇晃,投落在墙角的树叶影子遮挡着用粉笔画着小人的黑板报一角,空气中漂浮着暖洋洋的热烈氛围。
直到铃声响起,班主任走到教室门口。她摆出一副同学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横眉竖目表情,招呼所有人赶紧回到座位上。
“我在五班那边都能听到伱们的声音,都快吵翻天了!”
等学生们都落座后,班主任走上讲台。她没有马上让大家拿出语文课本,而是张望了一下教室外头,好像是在等人进来。
座位上的学生们都觉得好奇。然后,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男生走了进来。
“介绍一下自己吧。”
“大家好,我是燕景行,最近刚从锦江市搬到这里来。燕是燕子的燕,景行是诗经里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燕景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等转过身来后,他第一次看到了班上所有同学们的样子。
当然,彼此都是头回见面,每个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所以他的视线只是泛泛扫过,不可能一口气全记住。直到——
“……!”
燕景行惊讶地瞪大眼睛。
就在最后一排,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
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那天在休息站附近遇见的那个穿着泳衣的女孩。
当时的她跳进海里就游不见了,燕景行还以为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还觉得遗憾呢。
原来她不是美人鱼,而是和自己一样的初中生啊……
不,这不是当然的吗。燕景行在心里吐槽自己。他只是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又见面了,而且居然还凑巧到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里念书。
坐在后排的女孩似乎在同时注意到了他,她先是抬起头望向讲台,露出惊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随后又立马低下了头。
“景行,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被意外重逢扰乱想法的燕景行,没有心思多说,随口讲了两句后,就在同学们的掌声中下去了。
“你就坐在于和悦旁边吧。和悦,记得待会儿上课的时候把课本借给新同学看。”
“哎~好的老师。”
燕景行在笑嘻嘻的女生旁边坐下。
……
之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燕景行的一半心思放在课程上,另一半则在最后排那个女生身上。
等到他确认自己能跟上这里上的课程后,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剩下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那姑娘身上了。
同桌倒是对他挺感兴趣的,一直在悄悄问他从哪里来,还有城市生活的事情,燕景行随口敷衍了几句,一直等到下课铃响,他立刻起身,往后方走去。
……是不是显得有点太迫不及待了?
不过也没什么嘛,毕竟他是真的对她很好奇,有不少问题想问。
但令燕景行没想到的是——
长长的、发丝微微蜷曲的刘海挡住了女孩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在注意到燕景行靠近的那一刻,她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窜到别的地方去。
“哎,等……”
他都还没得及叫住对方,那姑娘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教室后门,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他。
……
怎么说呢,和自己的印象有点不一样啊。
燕景行回到自己座位边上,抱住胳膊开始沉思起来。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对方身上那种青春洋溢的活力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绝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在学校里的她,却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
而且,干嘛要躲着我?
有同学注意到了刚刚发生的小小尴尬,笑着问道:
“你是来找季春藻的?你之前和她认识啊?”
季春藻……原来她叫这个名字,燕景行默默记住,点了点头回答道。
“来的公路上见到过她,见过一面,不算认识。但她刚刚是不是在躲着我?”
“怎么说呢,你也别在意,她这个人比较的……怎么说呢,有点怪怪的。”
听到“季春藻”这个名字以后,同桌和前后桌的人也过来凑热闹。
“还有的人觉得她脑子不正常。”
“没那么夸张吧?她平常也在好好上课和考试的。”
“那是你以前没和季春藻接触过。她最开始还是挺热情的,但天天听她说什么‘水怪’‘外星人’‘UFO’什么的,后来大家都觉得烦了,开始和她保持距离,不再搭理她,她才慢慢变得不和人说话了。”
燕景行听着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聊天,意识到季春藻这个人在二年一班的班集体中,似乎是个被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就算并不熟悉她的燕景行,都能察觉到女孩身上存在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不过,这同样使得她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受关注的焦点人物,所以才会显得一聊起“季春藻”,所有人都有话可讲。
说着说着,大家又开始关心起新同学的事情,而燕景行显然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笑着回应提问,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加入一个新的集体后,想要真正融入其中,往往需要一个契机,那就是现在。
只是,和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燕景行的视线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朝那张空无一人的座位瞥去。
*
白泉镇实验中学有两幢主楼,一幢是班级教室和教学办公室所在的教学楼,一到课间就闹哄哄的;另一幢是其它职能的办公室,还有实验室和图书室,平常显得僻静。
这一栋通往天台的楼梯口经常不上锁。季春藻从教室里跑出来后,一路走到楼顶。
在经过办公楼里的时候,女孩还走得有些偷偷摸摸;而等到了目的地时,她已经挺胸抬头,嘴角微微上扬,轻车熟路地绕了一圈,来到水塔后面。
在那里,有一处特地用砖块垒起的三面“围墙”,墙内有瓦楞纸做成的垫子,专门放垃圾的塑料袋,堆叠起来的废弃报纸,还有雨伞和雨衣。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则是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杂志与书籍,看上面的标题,都是关于UFO、关于外星人、关于尼斯湖水怪和神农架野人等,以及各种版本的《世界未解之谜》。
在这个无人注意的校园角落,季春藻搭起了一座小小的、临时的“秘密基地”,只属于她一人的地盘。
长发女孩在墙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飞碟探索》,开始翻阅起来。
在这一刻、在这个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地方,季春藻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倚坐的姿势和表情都变得懒洋洋。
金灿灿的阳光像轻盈的羽毛,穿过水塔旁不锈钢条间的缝隙,落在蓝白相间的中学校服上,落在洗得有点发白的运动鞋上,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当它静悄悄落在十四岁少女明媚的脸庞上时,那胜雪的肌肤像是透明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季春藻手中的杂志看上去已经不知被翻了多少遍,扉页都脱胶了,可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啊,这个UFO……!和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很像呢……”
她看着看着,突然指着一幅插画惊呼起来,像是发现了之前完全没注意到的细节,自言自语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
可惜,梦中的所有事物都是黑白的,根本无法分辨颜色,少女有点遗憾地想道。
上课铃响了,但季春藻并没有起身。
她知道下节课是活动课,不用回教室也没关系。
反正就算继续留在教室里,她也没事可做,无非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发呆,看着别人嘻嘻哈哈……
“哟,这不是《飞碟探索》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从她背后响起。
“哇啊啊!”
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吓得季春藻魂都飞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直到察觉到脚步声正在靠近,她才像个机器人似的,战战兢兢地转过脖子。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转学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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