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晋之乱开始的几百年间,无论长安还是洛阳皆成四战之地。
故而欲求活命者,或举家携衣冠南渡,或连宗族自放边陲。
对关中人来说,水草丰茂的河西自是首选。
故而百年间凉州不复苦寒之态,有欣欣向荣之势。
但再怎么欣欣向荣,吃食依然还是难比长安精细,故而在凉州时裴行俭便已经在念叨着返京都须要大吃一顿。
可如今坐上了宴会的位子,裴行俭反倒是心不在焉了起来。
佳肴美酒,羔羊陈酿,烹牛宰豚且为贺。
主食应有尽有,甜品亦不落下。
玉露团、七返糕、贵妃红、巨胜奴竞相陈列。
透花糍、甜饆饠、鹿糕馍、灵沙臛君可自取。
(饆饠音同毕罗,臛音同霍)
但此时,这些珍馐肴馔皆难入裴行俭之眼,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凑到了李靖的身旁小声道:
“学博……师父,陛下那殿中秘图,可为真乎?”
但旋即另一个更关心的问题也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师父你真要去领海师?”
这在裴行俭看来是相当难以理解的。
东海他当然知道,狂风呼啸云谲波诡,巨浪滔天变幻莫测,沿海人既敬且畏。
而师父如今已是一把老骨头……不对,方才好像还自述还有余寿十几年?
裴行俭感觉脑袋里的疑惑越来越多了。
李靖浑不在意,开宴之时他便以疲惫为由举酒受了宾客的恭祝,故而此刻倒是得以安宁。
在裴行俭焦急目光的注视下,老将军舞动筷子挑开了面前的小蒸笼,筷子尖轻拨将蒸笼里的饆饠皮捻起在面前摊开。
同时左手不停,从旁边已经打开的樱桃陶罐头中了几勺果肉出来在饆饠皮上抹匀,随后再从旁边盘子里捡起来几粒葡萄。
铺陈完毕后再行动筷,来回几个方向拢起饆饠皮将其完整包裹上,最后用筷子夹起送入口中。
感受着果肉与蔗糖在口中翻滚,辅以薄饼相缓让余味更加悠远,李靖陶醉的眯了眯眼睛,感叹道:
“欲尝珍馐,当属长安!”
这句话被李世民听得清清楚楚,被文武勋贵包围的他只能遥遥举杯,朝着李靖点了点。
老将军大笑,同样举杯饮了一杯。
放下酒杯眼看着裴行俭急得似乎转眼就要跳上桌子,李靖也是摇摇头道:
“殿中地图,自是真的,不然国子监之青海沙盘从何处而来?凉州议军略时的青海地图又是取自何处?”
裴行俭虽然心中早有猜想,但听到师父亲口确认一时间还是有些失神:
“那我唐之疆域,竟不过天下之二三?”
对他来说,唐承秦汉莅中国而抚四夷,这是自小所读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如今看那地图所示,诸夏之地不过地处天下东隅,与经典中圣人言完全不同。
李靖看了看弟子,用筷子再挑起一块由糯米和豆沙捣碎制成的透花糍,有滋有味的品尝完毕后,方才摇头道:
“天下之二三?等汝知地球之景,方可明宇宙之广袤,吾等所立之地,我唐所领不足十之一也。”
裴行俭感觉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起来,但依然还是循着本能下意识问道:
“这便是师傅欲领海师镇南海之缘由?”
李靖坦然点了点头满是洒脱:
“吐谷浑既亡,即便西有吐蕃窥视,然我唐健儿至此可无忧直趋西域。”
“陛下于开远门立碑,欲令西极道九千九百里,如今此去不过三千里。”
“三十六国跃马扬鞭,突厥汗国辟草牧羊,守约当勉之。”
裴行俭感觉自己还有很多问题,但此时师父所说已经足够他消化一阵了。
吐谷浑之战,那火药声威他看的清清楚楚,一尊火炮便足抵一名踏阵猛将,有此助力可以预见西域尽握并非难事。
或许对师父这样用兵如神的人来说,这样征服西域确实有点欺负人了,那海师……摇摇头,裴行俭选择暂时不去想。
他有预感,今年之内自己的一腔不解或就能得到解答。
于是他干脆换了另一个方向的问题:
“师父当真还余寿十七载?”
李靖瞧了瞧刚呈上来的据说是御膳房新制的葫芦鸡很感兴趣,起身直接撕扯了一块送入口中尝了尝味道,一边笑骂道:
“怎地,嫌师傅将来可能成你领军掣肘?”
不过话刚说完便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回头便看到裴行俭垂着脑袋,一滴水从其鼻尖上落下,在地板上洇出一块痕迹。
李靖敢雨中行军强攻险要,也能雪夜强袭取敌帅帐,亦可冒着瘴疬一夜不睡追亡逐北。
但眼前这般景象是他从未面对过的,堂堂军神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口中的葫芦鸡也顾不得烫赶忙咽下,然后掏出手绢尝试补救:
“诶守约,师父不过与你逗乐……旁人年至六十想求十年余寿亦不得呢……你看那陛下……错了错了,哎呀…”
“何至于泣?”
从李靖手中接过那依然还有着血味的手绢,裴行俭将脸上泪痕大概擦了擦,然后低声道:
“母腹亡父兄,三十别师父,心何忍也?”
于是李靖便也默然。
裴行俭乃是那裴仁基的遗腹子并不是什么秘密。
遗腹子,不思其父无貌于心,不梦见像无形于目,生父几近于无。
青海道吐谷浑之役,念在陛下擢其太速且年岁颇幼,恐战场有所不测故而多有照拂。
如今看来两人之相处,虽为师,然近父。
于是李靖也只能收起此前的逗乐心态,认真道:
“十七载之寿乃是原先知晓,如今京都有孙药王,且师父我如今注重养身,或不仅十七载也。”
这个说法总算才让裴行俭止住悲意,李靖又给他介绍了两道吃食,才终于将其注意力转到了面前的宴会上。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裴行俭拍了拍小肚子一脸满足:
凉州可吃不到这般食物!
肚子吃饱,心情美好,于是大胆的念头便又重新占了上风。
小心瞧了两眼那还被勋贵奉承的陛下,裴行俭小心问道:
“师傅,甘露殿你说还有余寿十七载时,为何我见陛下好似颇为不喜?”
两人此刻身边并无其他文武勋贵,或是吃的高兴了点,或是多饮了三五盏酒的缘故,李靖也失了两分矜持,低头嘿嘿笑道:
“或是因为……陛下想到了他亦余寿十七载吧。”
裴行俭顿时想要给自己一巴掌!
好端端的没事儿问这個干嘛?
他倒是一点都没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毕竟这可是师父,既没必要也不可能骗自己。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从连战连捷之态,地图精准之势,恐怕陛下和师父真有不少不便言说之事?
而对师父的随口一问,直至第二天裴行俭起床洗漱过后到了弘文馆都还在后悔。
毕竟这东西就算知道了也一点用都没,凭空担惊受怕,而且根据师父所说如已作不得准。
但若是自己一个没管住嘴传到了陛下耳朵里……裴行俭觉得老裴家怕不是要在他这一代无了。
就这般神色恍惚之间门槛差点没踩好顿了一个趔趄,关键时刻一个臂膀扶住了他。
拍了拍胸口裴行俭舒了一口气,然后一扭头想要道谢便看到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登时便不由自主道:
“我可没说陛下……”
比脑袋更快的是裴行俭的手,精准捏住了嘴唇之后对着眼前的李承乾尴尬笑了一下。
李承乾不以为意,笑道:
“看来守约昨日庆祝颇为尽兴。”
裴行俭揉了揉脸顺坡下驴道:
“借代国公之胜于陛下面前唱名,颇有放浪形骸之态,宜当自省。”
李承乾了然,于是干脆指了指身旁的连廊道:
“寡人听闻守约以十三之岁齿,赴青海为国战,恨不能同往也。”
“今既相见,不若与寡人述说一二?”
裴行俭对弘文馆很是熟悉,知道那边有个小花园,平时这里的王孙子弟学习累了多会过去游玩嬉戏以放松。
太子殿下名义上也属弘文馆的学生,故而不定时会过来,彼时裴行俭因能写得一手还不错的书法,在弘文馆颇有名气,故而与太子虽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算陌生。
太子相请自无不可,裴行俭点点头与李承乾相伴着说此前之战。
先是说了自己如何不耐凉州寒冷的窘态,又说凉州饭食难以下咽,青海之景,杂胡之狡诈,唐军之强盛各自选了一些说了说。
李承乾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间或问问这吐谷浑与突厥人有何不同,这倒是引得裴行俭有些好奇了:
“殿下竟对胡人如此感兴趣?”
李承乾噙着笑意点点头,笑容中有一些自得以及一些难以掩饰的期待:
“毕竟突厥乃我唐之敌也,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裴行俭沉默着点点头,又与太子说了会儿话之后便各自分开。
他要去弘文馆藏书之中找寻一些古籍,看有没有能与昨日惊鸿一瞥的甘露殿中地图相对应的地方。
另外便是着重找找“地球”二字,看是否有记载。
这不经意的两字还是今天起床才忽然想起来的,但可惜师父已经以劳累为名闭门谢客,想要再见须半月之后了。
扭身走之前,裴行俭还是下意识拧着眉头瞥了太子殿下身后的女童一眼。
看其装束似是东宫的同岁女伴当,裴行俭反倒是隐隐觉得这女童虽一言未发,但方才所谈她皆懂,而且似多有思考,颇有聪慧之色。
嗯,毕竟他也曾有神童之称的,这点儿上绝不会看错。
现在再远观离去时看其态势也并不以下人自居……不过这管自己什么事儿?
摇摇头一边回身走一边习惯性的思考。
太子的问询……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雀跃之色……言语间对西域不加掩饰的好奇……以及昨日师父的突然决定,以及……
“三十六国跃马扬鞭,突厥汗国辟草牧羊”
裴行俭摇摇头得出了一个自觉很大胆的猜测:
“陛下欲令太子领军,征西域?”
被自己念头吓了一跳,但裴行俭越想反倒是越可能。
宿将靖海,青将开边,这是如今再明显不过的态势。
而如今大唐有骁骑有悍卒有无坚不摧之火药军械,再辅以薛苏这等猛将,西域能称敌者唯西突厥。
青海战场上裴行俭没法临阵,但从将士们的转述也听得明明白白。
薛仁贵临阵的弓马之勇,颇似圣上且有御赐宝弓。
苏定方冲阵奇袭似鬼魅,指挥骁骑之娴熟似师父。
也难怪师父灭了吐谷浑之后便请学海师镇南海,恐怕也是觉得这西域没啥意思了……
这等情况下,将西域比作禁苑猎场也不算过分,让陛下的亲子进去骑骑小马砍砍人,或也是一个培养储君的方法。
但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今太子与他同岁,陛下此举未免有操之过急之嫌,难道是怕自己余寿命十七载难改……呸呸呸!
裴行俭将这个念头努力从脑海中丢出去,随即便想起来太子与自己同岁。
等等,自己开唐所未有,十二三岁随军征青海,莫非也是陛下培养太子的一环?
裴行俭忽然也很想跟师父禀报一下,自放朱崖同镇南海算了……
在西域要跟薛苏还有太子挤在一起,有生以来头一遭,裴行俭感觉这西域有点太小了。
李承乾与裴行俭分别之后,一路上步伐稍显轻快。
等入了宫城之后,身后的侍女上前,从落后太子两个身位变成了落后半肩,旁边的内侍也见怪不怪,但听此女脆生生问道:
“殿下真要去西域了?”
李承乾努力抑制着脸上的笑意道:
“自须陛下定夺,但……”
说起来之后李承乾脸上便多了一些憧憬之色:
“父亲说的没错,他在马上定天下,而如今要铸盛唐,为人君者如何能畏战而自安?”
“父为天下君,吾亦当天下少年君也。”
女童脸上有点纠结:
“可……若是去了西域,是不是要死好些人?殿下也会有危险。”
如今正经谈论起来这个未定之事,李承乾脸上也少了几分雀跃,多了两分坚定:
“何有不流血之定天下?”
“危险何足道哉,唐既有吾父般上将,自也有勇战之储君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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