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迪奇的神色很少有阴沉的时候,如果祂有看不爽的事情,那必然是当场就发火了,除非祂将这种烦闷憋在心里,酝酿出让对方狠遭打击的阴谋。
祂也很少有像现在这样,眼神放空的状态。
向来情绪鲜明的“红天使”,此刻表情平和,简直像是被乌洛琉斯传染了一样,不过从祂翘在石桌上的双腿来看,
乌洛琉斯就坐在旁边,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祂的眉头却微微皱起,让本来如雕塑般完美的面孔上,露出少许忧郁。
“大蛇,你在想什么?”眼神空虚的梅迪奇,忍不住开口这么问道。
“我也不知道……”乌洛琉斯缓缓摇头,因为梅迪奇的问题,原本皱起的眉头逐渐散开。
“所以你什么都没想?”梅迪奇用力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无话地仰起头,望着高挂在天空上的太阳。
“我不知道。”乌洛琉斯话语间的犹豫不见了,祂睁开了眼睛,银色的睫毛下是颜色浅淡而平静的双眼,“命运没有给出启示,只有一片混乱。”
梅迪奇坐直了身子,满脸严肃地看向乌洛琉斯:“除了命运呢?都这个时候了,你也要询问命运的指引吗?”
乌洛琉斯眼中稍微露出一点困惑,只是看到那个眼神,梅迪奇都能理解里面“不然呢”的反问。
作为“猎人”的天性,让梅迪奇实在想不通这一点:“你啊,如果有一天我们也要面临生死的抉择,难道你也要遵循命运的意思,任由能阻止的事情发生吗?”
乌洛琉斯安静地望着梅迪奇,在思考片刻后,祂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梅迪奇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喃喃道:“果然这就会是你的答案,早就想到了,还真是没意思……”
又是片刻静默,梅迪奇转了转头:“不管命运给你的是什么,你都这样坦然接受吗?”
“是。”
“无聊死了。”梅迪奇移开了视线,从眼角余光里,祂看到一道黑色的鸟影在阳光下扇动着翅膀。
鸟影逐渐放大,漆黑的乌鸦从半空中落下,不过就在它即将踩到梅迪奇头顶的时候,梅迪奇鲜艳的红发间燃起一团火光。这迫使乌鸦在被烧成灰烬前,即刻偷走空间距离转移落脚点,踩到另一侧乌洛琉斯的头上。
银色莫比乌斯光环的虚影穿过身体,带白眼圈的乌鸦还左右张望两下,但是没有“重启”的力量发动,于是它安心地收拢了翅膀,在银色的柔顺长发上站稳身体。
“哟,小乌鸦,好久没看到你了啊。”
梅迪奇懒洋洋地收回头顶的火焰,只是看祂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正准备随时再动手。
乌鸦站在乌洛琉斯的头顶,居高临下地瞪着梅迪奇:“也并没有多久啊,你不是经常能看到我的分身吗?真可惜,你的攻击手段太好预测了。”
梅迪奇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直白地问:“看你最近总是偷偷摸摸的,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在调查你们的密谋。”黑乌鸦笑眯眯地回答道。
梅迪奇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反而很得意地笑了起来:“很好,你要是什么都没注意到,那我才要笑话你了。”
“你这话听着真让人不舒服,怎么好像是在夸自己?”
“当然啊,你从我这里偷过那么多点子,要是还没有长进,我就要怀疑你跟列奥德罗一样没脑子了。”
乌鸦砸了咂嘴,活动一下爪子,甩开了几根缠在脚尖的银色发丝:“真不容易,你居然在夸赞我。”
“也对,你也就长了一半脑子,另一半都寄生在别人身上。”梅迪奇说完这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无视了乌鸦愈发不善的目光。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乌鸦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冷硬,带着乌鸦嗓音特有的喑哑感。
“这不关你的事,小乌鸦,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梅迪奇笑着回答道。
不等梅迪奇再说什么,乌洛琉斯忽然开口了:“是秘密。”
乌鸦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它展开翅膀,飞到了附近的屋顶上,远远地望着乌洛琉斯。
乌洛琉斯淡色的眼睛紧随着乌鸦,眼里映照出来的,却是充满漩涡与水花的一条银白长河。
“我不觉得你能看到什么。”
“我没有看到,我只是知道。”乌洛琉斯这么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乌鸦似乎被乌洛琉斯反常的态度刺激到了,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又一次振翅飞向天空。
梅迪奇望着阿蒙离开的方向,弹掉一只在座椅边缘往上爬的蚂蚁,那只蚂蚁愤怒地甩了甩发白的右侧触须,然后翻倒向地面,没了气息。
红色的焰流在附近的空气中盘旋一圈,梅迪奇这才面露满意之色,祂转过头,看向重新闭紧眼眸的乌洛琉斯:“什么秘密啊,会让小乌鸦都害怕?不如也告诉我,我下次也好有能威胁祂的把柄。”
乌洛琉斯偏了偏头:“就只是……一个秘密。”
“不过你居然也会耍心思,故意提出这个‘秘密’,让祂打消了继续纠缠的打算。”梅迪奇轻笑一声,嘴边的笑意却逐渐消失,“秘密太多的感觉,真够讨厌的。”
祂果然更喜欢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阴谋。
——
“聪明人的智慧使他找到当走的路;愚蠢人的笨拙欺骗了自己。
“愚昧人犯罪不肯悔改;正直人寻求彼此的宽恕。
“心里的苦闷,别人不能分担;心里的喜乐,别人无法分享。
“邪恶人的屋子必定倒塌;正直人的屋子必然屹立。
“有些道路看来正直,却是导向死亡之途……”*
羽毛笔悬在句子的末尾,也不知道是忘记了下一句,还是单纯不愿再继续写下去。
柔和的微风吹拂在头顶,让橄榄树的枝叶微微摇动,阴影与光芒的交界处落在纸面上,扭曲着书写者的视线,让那些安静的词语获得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命力,似乎随时要凸显出来,爬出规划好的行与列。
故事在脱离掌控之内的范围,但是它又会去向哪呢?
亚当清澈如孩童的眼睛,温和地扫过自己写下的句子,笔尖微微颤动,却始终没有继续往下书写,祂感受到了一点不安。
来自潜意识大海?灵性直觉?还是某种因为看着事件不断进行,通过对故事走向的推测,所产生的消极预感?
亚当放下了羽毛笔,将手上的羊皮纸卷起,空想出的纸卷逐渐化为透明,最终消失在祂的掌心里。
就像是踩着恰恰好的时间点,黑色的人影突然间出现在亚当身侧,一把拍在了祂的肩膀上。
戴着尖顶软帽、穿着黑色亚麻长袍的阿蒙,捏了捏右眼处的单片眼镜:“有点稀奇,你居然空着手,是因为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只是对自己之前写的东西,有一点疑惑。”亚当露出和煦的笑容,“你又来看望卓娅吗?”
阿蒙向着那些繁杂花纹的深处望去,孤零零的身影待在长椅上,像是长在黑色荒漠里的一颗枯树。
黑发的神子笑容散漫:“看望祂又没有任何意义。”
“你又发现了什么?”亚当问道。
“父亲之前将我叫过去,告诉过我,不要打扰萨斯利尔祂们。”
停顿了两秒,阿蒙不禁笑出了声,单单听他那欢快的语气,跟所说内容里的不满截然相反:
“我的调查才到一半,就这样在父亲的劝说下废弃了。直到现在,开始有教士、有牧师对父亲进行忏悔,因为他们的心里都生出疑问,信徒间出现了不安的传闻,就连他们都嗅到了让人不安的异心。
“我听着、看着那些隐秘庇护下的变化,甚至为此损失过几个分身,也什么都不能做。我的兄弟啊,被剪去翅羽又剪断舌头,你说我还能发现什么?还应该发现什么?”
阿蒙说话的时候,视线并没有落在亚当身上,而是望着卓娅的方向,就好像祂话语中的埋怨并不是针对亚当,而是对坐在怪异法阵中间的银发躯壳有所不满。
“你觉得,这跟祂有关。”亚当甚至不需要太多分析,祂对自己的兄弟很是了解。
“跟你也有关,不是吗?”阿蒙转过头来,祂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时,瘦削的脸颊便会稍显刻薄,冷淡的眼神很是疏离,“只有我被蒙蔽。”
不是那样的。亚当很想这么说,但是当阿蒙的目光扫过亚当的手腕时,那串橄榄枝编成的手环,像是荆棘般带来了刺痛,让这句话不再能说出口了。
“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吗?我离父亲的期望太遥远了?”阿蒙自言自语道。
只是因为站在祂身边,亚当把这两句话听得很清楚。
安静,还好有风声穿过树叶的微响,让这种安静的时间不至于太过冷清。
亚当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橄榄枝,轻声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写上一点故事的开端。”
阿蒙打量了亚当一会儿,重新展露灿烂的笑容:“真的吗?先说好,我可没有能拿来道谢的东西。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想偷的,可以告诉我。”
“不用。”亚当的手重新展开,空想出的羊皮纸卷,在他的左手上逐渐延伸、滚落,上面一片空白,“你想要写什么?”
“你比我擅长这个,那就由你决定吧。”阿蒙看上去很无所谓地说道,但是祂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羽毛笔的底端。
亚当看向远处的卓娅,羽毛笔轻轻划动,留下黑色的字迹:
“欢笑可以掩盖愁苦,却非长久,欢乐一过,忧伤仍然留存。
“迷失的路终有尽头,从睡梦中醒来者,又将如何看梦?
“那一日已然来临,……”
羽毛笔忽然停滞在最后,羊皮纸上染出了一片黑色的印记,就像是涂黑了一个本该落在此处的名字。
风声渐停。
*《箴言》14:8-12,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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