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者酒吧”外,当出租马车从门外驶过的时候,窗户轻微响动了两下,车厢内就勾勒出一道身影,从虚幻凝结成真实。
坐在克莱恩旁边的艾丝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将手脚都缩回来,本能地活动手指做出“偷盗”的热身准备,以防备这位莫名冒出来的女士。
这位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女士穿着黑色宫廷长裙,淡金色头发盘成了复古式的发髻,上面压着顶小巧的软帽,这样的打扮,将她精致的面容衬托得格外优雅。
排除她突然浮现在车里这点,这是一位相当令艾丝特感到惊艳的古典美人。
艾丝特用眼角扫到克莱恩毫无变化的神态,知道这就是他要介绍的非凡者朋友,这才稍微放松下来,把手放回到膝头。
对面这位女士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个人偶般盯着艾丝特没有说话。
“晚上好莎伦女士,这是我的朋友……”克莱恩稍微犹豫了一下。
艾丝特立刻领会他的迟疑,自动接话道:“艾丝特,喊我艾丝特就好。”
既然是“夏洛克”信得过的朋友,她也就不在乎被对方得知自己常用的“真名”。
“非凡者?”对面女士的声音同样虚幻飘忽,清脆冷淡,仿佛随时会从空气中隐去。
艾丝特点点头:“序列五的‘偷盗者’,希望您不会介意我的随行。”
这位莎伦女士似乎并不习惯艾丝特这样过于直白的交流,她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艾丝特能看得出来她并不想谈论自身的序列。
克莱恩清了清嗓子:“嗯,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带艾丝特来,只是以防万一。”
莎伦女士蔚蓝的双眼中并没有表情的变化:“今晚?”
“如果你没有问题,那我也没有问题。”
“好。”莎伦点了头,动作轻微,然后又恢复了安静,她似乎很不习惯说话。
之后克莱恩又向这位莎伦小姐询问了“美人鱼”的线索,这是艾丝特今晚首次见到这位莎伦小姐说出了一个词以上的句子。
感觉很奇妙,但莎伦不管说什么语调都没有情绪起伏,难以让艾丝特感受到她也是个人类。
出租马车继续前行,往西区和皇后区交界处的威廉姆斯街驶去。
——
在这条街道上,有一座废弃许久的小教堂,午夜钟声回荡之下,有一个人影正在努力挖掘一处地道,跟忙碌的工蚁似的,在这处通道口进进出出,浑身沾满了泥土。
间或从石块间飘落的粉尘,也盖不住他兴奋发亮、充满壮志的眼睛,将这处开口扩展到足够容下他钻进时,他立刻俯身钻进去,不断向斜下方爬去,毫不在乎手肘在粗粝的石头上磨破了皮。
他不断往下挖掘着,直到眼前一空,下方是一座幽黑肃穆的地下宫殿。
男人的眼神越发狂热,他猛地抓起一枚黑铁纹章,拽起衣领将它擦了又擦,仿佛他抓住的是什么通往荣誉的权杖,就差直接亲上去了。
那纹章上确实有一只握着权杖的手,让男人迫不及待地将这它别在心口——一切幻觉都破灭了,他仍然处在那挖掘出的狭窄通道内,前方只有泥土与石头。
只有一个人静静在那望向他,那是个完全没有五官的人。
男人疯狂地往后退去,甚至顾不上带走他的挖掘道具或者照明用的马灯,即使双肘摩擦出大片的血印,他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但当他回到黑暗的教堂里,黯淡的绯红月光下,另外一道阴影直接穿过墙壁,走向了这个男人。
——
当克莱恩跟莎伦小姐下去恐吓他们的目标时,艾丝特只能蹲在一处可以观察洞口的断墙外,监视附近是否有人靠近。
大半夜的,这么个地方会来闲杂人的概率可比天上掉钱低多了。
艾丝特忍不住这样想道。
她虽然很想参与克莱恩的计划,但无奈实在没有配合剧本的能力。要是艾丝特把玩着短剑站出来,那这就不是恐怖片,而是武打片了,克莱恩和莎伦并不想伤害对方的性命,只是想吓跑这个人。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跟他们预料中都不太一样。
这位男人竟然将莎伦小姐误会成了那座遗迹中的恶灵,迫切地向他们寻求帮助,甚至还提到了“黑皇帝”和“血皇帝”,但艾丝特却觉得他的言语之间毫无逻辑,纯粹是陷入绝境中在走向疯狂。
在莎伦冷漠地回答了“我拒绝”之后,焦急的男人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劝说她,眼中突然陷入了空寂,他猛然向侧方走了几步,来到艾丝特所靠着的石墙附近。
艾丝特一个翻滚迅速靠近克莱恩与莎伦的位置,以正面面对着这个举止怪异的男人,三人都意识到他的状态相当不对劲了。
艾丝特右手握在短剑上,左手五指张开随时预备着发动“偷盗”,克莱恩拔出左轮对准那个男人,莎伦小姐则微微抬起手,让绯红色的月光洒满了这片废墟。
那个男人却根本看都没看三人一眼,只是面朝石墙狠狠用力将脑袋重重砸了上去。
“咚!咚!”
艾丝特左手反应迅速地一抓一握,抢走了他的动作,生怕这个男人直接自杀。
结果她的身体作出了相应的举动,猛然一下直接往地面撞去。还好克莱恩反应及时,捞了艾丝特的后领一把,没让她直接亲吻大地。
男人虽然站在原地愣了两秒,但是他的额头上已经有血液流淌而下,他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里面布满树根交错般的血丝。
他用手掌抹过额头,舔舐那些鲜血的动作,让克莱恩心中警铃大作,莎伦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而艾丝特却感受到一股微弱而隐有熟悉感的力量,正占据着那个挖掘者的身体。
为什么会有熟悉感?艾丝特很确信她没有跟这里的恶灵打过交道,这让她感到越来越不妙。
接着,这个恶灵明示了克莱恩是个“有秘密的人”,试图挑拨三个人之间应对敌人的默契,但艾丝特早就知道这一点,而莎伦小姐毫无反应,使得他的离间计并没有多少成效。
恶灵立刻改变了策略,转而提出了让他们帮助他脱困的请求,以帮助莎伦小姐晋升为报酬,然后他又给克莱恩展示了一样“神奇和珍贵的物品”。
他用绯红色的月辉凝聚出虚幻的景象,呈现出一张塔罗牌,上面描绘的是坐在战车中、穿深红长袍的男性祭司。
艾丝特的瞳孔逐渐放大,类似的东西她见过一张。
是在神前会议的塔罗会上。
虽然艾丝特不明白那是什么,其他人早已知道答案便没有人再提及,但艾丝特明白既然是“愚者”一位神灵都看重的东西,必然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恶灵注意到艾丝特的神情,目光自然也落向艾丝特身上:“至于你,偷偷摸摸的小贼,你能活到这个序列可真是不容易。我能给你的是一句珍贵的劝告,晋升的时候赶紧换去相邻途径,以免哪天不明不白的,就成了别人的玩具。”
自从恶灵现身后,艾丝特还是第一次开口跟他进行交流:“你是指阿蒙家族的家主?”
恶灵的嘴角渐渐上扬:“那你也应该知道,那个家族只有家主‘一个人’。”
本体和分身。
艾丝特默默补上了恶灵没有说出口的话。
恶灵再度转向莎伦,用深渊途径序列四的魔药试图说动她,但是莎伦却偏过头来望着克莱恩,示意由他来回应对方。
克莱恩短暂思考后,就抛出了他的问题:“那应该怎么解除你的封印?”
恶灵要求他们找到索伦、艾因霍恩和梅迪奇家族的直系后裔,各取十毫升的血液,能多不能少,混入圣水洒入他的房间。
让艾丝特疑惑的是,为什么要三个家族?破解诅咒的关键还来自于三个人?
克莱恩并未掩饰他脸上的疑惑,艾丝特知道他是故意展现给对方看的:“我知道索伦和艾因霍恩家族,但从未听说过梅迪奇家族。”
艾丝特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了。
恶灵轻蔑地道:“很正常,他们总是喜欢躲在阴影里,他们是被污染的天使,他们建立过一个极端隐秘的组织。那个组织叫做——”
“救赎蔷薇。”
如石落水,在艾丝特的脑海中激起千层浪,有一丁点不属于她的记忆浮现,但即使模糊不清,也充满足以让艾丝特精神疯狂的力量。
嗡鸣声几乎是在她脑中轰响,仿佛一辆蒸汽列车从她的灵魂上碾过,冲刷着她对外界的任何感知。
短剑从掌心滑落,艾丝特压着太阳穴一点点缩低身体,额头上飞快沁出汗珠,所有血色都从她脸颊上褪去。
如果艾丝特这时候还抬头睁着眼睛,克莱恩就能看到她眼底翻涌的墨色以及里面闪烁不定的微光。
对面的恶灵似乎也没料到,只是抛出一个名称就会让那个“偷盗者”序列的年轻姑娘出现如此大的反应。虽然知道“阿蒙”,但她也不像是被寄生的样子,不然早就第一时间认出他了,为什么会像犯病一样……
“‘红天使’,梅迪奇?”
这句称呼用的是巨人语。
恶灵的眼中的血丝稍微变淡了一点,从男人身上透出的邪异气息正在飞快收敛,他迟疑地活动了一下双手,因为状态莫名变稳定而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让恶灵转瞬间露出狂喜:
“小麻雀!?你怎么会在贝克兰德,难道乌洛琉斯也在?还是主派你来的?”
莎伦往后退开了一小段距离,在她的注视下,克莱恩也跟她一样,缓缓往后退去。
艾丝特的状态不对劲,这让克莱恩的心情比刚才看到那恶灵还要紧张好几倍。
“我不、我不是……什么麻雀……”
艾丝特甚至不知道刚才自己口中冒出过那句巨人语,她跟对方交流用的语言再度回到了鲁恩语,她在竭力忍耐脑海中撕裂般的痛楚。
几道光点从艾丝特发丝间飘起又落下,被她竭力收束起来,她带着气音的言语断断续续:“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
恶灵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脸上的喜悦逐渐恢复冷漠,他露出满是嘲讽与鄙夷的笑脸:“也对,看你现在是个‘偷盗者’,想必那对兄弟也用尽手段将你拉入了他们的阵营。”
艾丝特脑海中的嗡鸣声飞快平息,仿佛被触碰后缩回壳内的蜗牛,重新将理智与思考的余地让给艾丝特自身:“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位‘祂’,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恶灵用手在脸上抓过,将被额前鲜血沾过的地方刮出两处干净的地方,他手上相当用力,在双颊两侧各留下一道咧嘴般的血痕:
“看看我,卓娅,你看看我的下场!这就是那对兄弟的谋划!你以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
艾丝特感觉自己心底也窜起怒火,当即吼了回去:“我说过了我不是‘卓娅’!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恶灵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视,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望向克莱恩,只是他的语气比之前冷淡了很多:“你们只要追查信仰‘真实造物主’的组织,总能接触到‘救赎蔷薇’,找到该找的人。要是没有头绪,就去宾西镇。”
克莱恩追问了那个地点在哪,恶灵却没有回答他。
克莱恩扫了一眼面色逐渐恢复正常的艾丝特,问起另一件有关四皇之争的事情,获知了发疯的“血皇帝”就是亚利斯塔·图铎。
恶灵似乎不愿意再多做交流,只说在解除封印后,他还能告知克莱恩更多历史。
他最后瞥了一眼重新捡起短剑,紧紧握在手上的艾丝特。
恶灵注视着艾丝特眼中鲜活的怒火与战意,沉默好几秒后,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然后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后倒去,仿佛一个断线的木偶,失去牵线人之后就散乱地瘫倒在地面上,那个恶灵脱离了这位图铎家族后裔的躯体。
艾丝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她还没有从之前那过于诡异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她用力握拳又松开,试图借此放松着自己紧绷的神经。
她应当知道“梅迪奇”是谁,至少脑海中的那位与他相识。
但艾丝特想不通的,是恶灵最后笑声的含义。
他的笑声里带着满满嘲讽,可艾丝特却听出了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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